国内罕见题材，她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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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常喜
8月17日，《我经过风暴》上映。
这是国产第一部家暴题材电影，由佟丽娅、吴昱翰主演。
影片的故事不复杂，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它讲述一个女人长期受到丈夫家暴。
但是这样的故事，不断发生在不同的家庭里。
2019年，导演秦海燕的朋友受到家暴。一个她从未想到的事实是，在女性权益逐渐得到彰显的今天，一个受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都较高的事业型女性，同样会长期受到家暴的困扰并无力挣脱。
电影《我经过风暴》海报
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话题有着很多认知偏差。一个个问题推上来：朋友为什么被打？她为什么难以离开？她为什么羞于启齿？
三年前，她与制片团队启动了一个家暴题材的电影项目。前期，他们通过联系律师和援助机构并发动亲友，走访超200个家暴案例。与这些故事纠缠久，秦海燕已是最适合把它带到公众面前的人，制片人建议，既然你对它这么熟悉了，干脆自己做导演。
编剧秦海燕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我经过风暴》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01
从恐弱中解放
女性不必一定要如外界期望的那么强大。
秦海燕告诉南风窗记者，她创作《我经历风暴》的缘起，正是从朋友的经历中认识到了这一点。
面对体能悬殊的丈夫，面对需要母亲呵护的幼儿，面对把“家庭”概念看得比实际安全与快乐更重要的双方父母，面对一个期盼女人兼顾家庭和事业的社会——女性其实一直是处于弱势位置上的。
电影中，佟丽娅饰演的徐敏被家暴
在《我经过风暴》的故事开头，佟丽娅饰演的主角徐敏，向律师事务所求助，想要离婚，年轻的律师李小萌问，你怎么不早点说？
徐敏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想被可怜。”
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当中提出了一个说法，叫“恐弱”，指的是“不愿被称为受害者，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它更常见于精英女性身上。
在这个说法出现之前，我们并不能明白，为什么曾从事日本色情行业的铃木凉美，总是强调自己选择的主动性，而不认为自己曾经被性产业侮辱和剥削？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像“房思琪”这样的很多女性在面对性侵时，宁愿用爱情解释这一切，也不接受对方是施害者？更不能明白，为什么家暴受害者平均要经历35次侵害之后才会选择报警。
电影《我经过风暴》海报
恐弱不是这一切的全部原因，但却是我们常常忽略的一个心理动机。也正是这一点，打动了秦海燕。
因为她就是一个社会定义下的“精英女性”。
秦海燕从小学习好，一路读名校，在北京四中读书的时候爱上了电影，决定从事影视行业，顺利考入北京大学修读影视编导。出来做编剧，给章明写了《新娘》《结果》，厌倦任性的表达之后，她放下文艺片，又去做商业类型片的剧本，既有《找到你》《捐赠者》这样的现实主义题材，也有《分手合约》这样的都市爱情片。在《我经过风暴》之前，她刚刚为《万里归途》担任第一编剧。
导演秦海燕在电影《我经过风暴》路演现场
在这份履历的背面，秦海燕是一位外形非常漂亮的女性，毕业就结婚生子，现在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有几年，人人说她是“人生赢家”。
她在家庭和事业两面都是“优等生”，这个社会对一个女人的期望，几乎都在她身上实现。
但是这个“赢家”并不轻松。
母亲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消耗，远超出她从前的想象。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外出工作是给母职放假，在工作上，她能片刻放下奶瓶、作业本、童装带来的焦虑。
电影《我经过风暴》中的徐敏和孩子们
她自言，是一个“与生活比较紧密地裹挟在一起的人”。生孩子之后，母职与她的职业生活角力，有的时候开剧本会，重要的部分结束了，她就点开APP买菜。她接纳生活的琐碎。
我说，“你好像在跟生活和解”。
她却觉得，这未尝不是社会对女性有过高期待的悲哀。
现在的秦海燕可以坦白承认，女性试图在职场和家庭之间靠自己达成一种完美平衡，是不可能的。
她后来离婚了，这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也让她开始直面一个女人的脆弱。之后，她进入《我经过风暴》的创作。
秦海燕
对秦海燕来说，创作《我经过风暴》的全过程都在对她的过往认知进行纠偏。
在一些案例里，女性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但是丈夫会限制妻子每月的花销，一旦超出，就会使用暴力手段来惩罚她。这跟秦海燕的过往认知不一样。家庭暴力的核心是控制，当社会层面或者经济能力上出现“女强男弱”的时候，一些男性会选择暴力的方式来控制女性。
还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案例。一个女医生选择了自杀，尸检发现她的鼻梁是断的，家人朋友才发现她一直受到家暴的折磨。
这些女性看起来是有能力保护自己、能够逃脱控制与侵害的人群，但是实际上，她们没有摆脱被羞辱与被损害的命运。
电影《我经过风暴》片尾案例讲述
对某一阶层女性能力的过高期待与想象，是一种忽视，也是一种禁锢。社会认为她们不会受到侵害，于是她们就不敢说，更羞于说。
秦海燕感到了一种使命，她需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徐敏这个角色落成。
一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在家庭与工作之间寻找艰难的平衡，同时，被家暴。
离婚非常艰难，但离婚成功了也不意味着解脱，暴力依附孩子和社会关系的纽带，依然会伸出触手碰到她，甚至再次将她拢入网中。
佟丽娅饰演的徐敏
女性如何克服恐弱心理？
电影已经写完、拍完、上映，对答案的寻找却没有停止。秦海燕说她也不知道，离婚那几年，她似乎也曾经受到这种心态的困扰，“因为这是婚姻失败”。但是现在她意识到，每个女孩都要建立一个信念，就是我不会生活在别人所定义的概念下面，别人认为的“失败”，“对我来说是一种人生体验，这也是对自己的解放”。
路还很漫长。
02
他为什么打我
在电影的开头，作为职业女性出现的佟丽娅生活在一种腹背受敌的规约当中。在酒桌上，她不动声色地从合作伙伴试图揩油的动作下溜出来。回家之前，在车上，她用手粗暴地把口红抹掉才走进家门。
不只是她。王影璐饰演的李小萌，在大城市打拼的间隙打起精神对付家里的催婚，电话里家人说，“工作好不如嫁得好”。
王影璐饰演的李小萌
电影里，这些无形的观念暴力成为家暴的帮凶，受害妇女不止面临一个会用拳头控制自己的枕边人，她还会面临说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民警，劝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的长辈，还有“为了小孩不能太自私”的道德绑架。这一切把她们的逃生之路依次堵上，然后，一只手扼住她们的脖子。
吴昱翰饰演的“家暴男”陈均，是大学老师，研究药学。秦海燕试图去除人们对家暴男的刻板印象：无能狂怒，生活不如意，得不到社会尊重。
实际上，家暴是一种控制手段，来自畸形的社会人格和情感认知，它可能会出现在各个阶层的人身上，甚至不只男性，不止婚姻关系。如果认为家暴只存在于某个特定的人群身上，对潜在的受害者来说是危险的。
吴昱翰饰演的陈均
但是秦海燕也拒绝简单地批判作为个体的施暴者。电影里，陈均有一个惯用于暴力解决问题的母亲。艾丽娅饰演的母亲一巴掌打翻面碗，陈均像个小孩，蹲在地上收拾，不敢碰一下地上的戒尺。
电影里呈现的暴力还没完，也不会完。
母亲手臂上的烟疤证明，她也是陈均父亲施暴的受害者。徐敏和陈均的儿子念念，跟小朋友发生争执的时候，模仿性地去打对方，他问妈妈，要用毛巾吗？陈均每次打徐敏都会在手上缠上毛巾，打得更重，伤口更不易察觉。
这种发生在家暴当中的代际传承，让秦海燕意识到，家暴绝不是一个静止的、孤立的现象。关上门，暴力发生，但却不会在这小小的一间屋子里结束，它会向下一代蔓延。
家暴发生的同时，也影响着下一代
徐敏最后选择了非常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我问秦海燕，现在回头去看这个情节设置，徐敏有没有其他选择？
秦海燕想起采访的时候有人说，“恶人自有天收”，大家似乎无法绝对理性地看待施暴者的结局，宁愿用这种朴素的善恶观来解释这个结果。
2016年《反家暴法》颁布，此后在法律实践当中，其实有很多案例给徐敏轻判的情节设计带来了现实依据。
2023年，最高法发布中国反家暴十大典型案例，其中“案例2”姚某某案件当中明确说明，受暴妇女因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而杀死施暴人的，可认定为故意杀人“情节较轻”。此案是全国首例家暴问题专家证人意见被判决采纳的案件，量刑充分考虑了受暴妇女的特殊心理和行为模式，最终姚某某被判有期徒刑5年。
电影《我经过风暴》拍摄现场
秦海燕说，这绝不是我们倡导的一种解决方式，徐敏也说，“要以我为戒”，但是法律保护的逐渐完善和徐敏的故事，希望能给万千女性去反抗的底气。
承认自身之弱，也要意识到自身力量之强大。这是两面一体的。
03
女性帮助女性
一开始，秦海燕给制片人讲朋友受到家暴的故事，制片人同样是女性，听到之后受到震动，在秦海燕面前吐了出来。
这个情节后来被秦海燕用进了剧本。徐敏向李小萌展示自己身上的伤，李小萌吐了出来。
这个故事有其残酷的一面，我问秦海燕，创作过程中，你怎么去面对这些灰暗到心痛的事实呢？秦海燕却说，整个创作过程其实对她来说是一种治愈。
导演秦海燕和佟丽娅
秦海燕的剧本，经常写到相互对照的女性关系。
《找到你》当中，姚晨和马伊琍分别饰演分属两个阶层的女性。律师李捷在寻找孩子的过程中，逐渐走进自家阿姨孙芳的生活。
塑造孙芳这个角色的时候，秦海燕参考了自家阿姨的形象，与阿姨相处的细节也被放进来。在秦海燕的讲述里，她家的阿姨对她有一种义气，这来自女人对女人深刻的理解——只有带过孩子的人才知道那有多难。所以小孩需要回到原籍读书的时候，阿姨没有立刻跟回老家，而是等到秦海燕家最小的孩子上了幼儿园，她才回去。
电影《我经过风暴》剧照
几年后秦海燕决定离婚，她的第一反应是再次联系阿姨。她意识到，如果没有阿姨的帮助，她可能没有勇气去做这个决定。这时候阿姨已经在老家买了房子，有很不错的工作，但是接到秦海燕的求助，她回来了。
现在这位阿姨在秦海燕家里工作已经18年，秦海燕自觉与她已超出雇主与受雇的关系，“生活中她才是最体谅你，最给你支撑的一个人”。
《我经过风暴》也有一对相互对照的女性角色。律师李小萌接了徐敏的案子，她们一个是求助者，一个是援助者，但作为援助者的李小萌，初出茅庐，“生活白痴”，在婚姻当中无助的徐敏，对生活更得心应手，她与李小萌建立情谊，往李小萌的咖喱汤里切进了两片苹果。
李小萌和徐敏
这一对倒的人物关系，融入了秦海燕的生活体察。她有相互陪伴多年的好友，这种相互扶持彼此支撑的女性情谊是一种非常健康的关系，给她带来了很多正向的回馈，因此她对女性之间的互助格外关注。
什么是真正的女性主义？秦海燕似乎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答案。电影不是万能的，创作和生活，都还有尚未解决的问题。
有人说，今年很多电影好像都让人恐婚恐育。秦海燕觉得这种社会情绪不是一部电影，甚至是几部电影能够左右的，它背后有更深层的社会问题。
但是秦海燕在电影中设置了一个温暖的小尾巴，在庭审结束之后，张宥浩饰演的男朋友坐在角落里对李小萌微笑，这预示着这对年轻的情侣亲眼见证了风暴之后，会对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加珍惜。
电影《我经过风暴》剧照
路演的过程中，也不乏男性观众表示，拒绝暴力，要学会爱身边的人。秦海燕一开始最害怕大家把这个故事解读成某种对立，来自男性观众的理解让她觉得安慰。在一个悲剧故事当中，观众最终感到的不完全是绝望和愤怒，还有去爱身边人的力量，这是她的初衷。
因为她也是这样一个“观众”。创作《我经过风暴》的过程，对她来说必然有残酷之处，但是最后，她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
“要写你的生命体验。”此时的秦海燕尚未确定自己交出的这个作品会得到怎样的反馈，也不知道自己的创作应该如何在女性主义的谱系中定位，但是有一点她相信，“观众知道这才是真的。”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受访者，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值班编辑｜宝珠
排版 | 菲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