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上血迹斑斑,血从她手腕流下来,在她衬衫上留下长长的印子。她的蓝裙子早已被血浸透,变成了深红色。他背上的伤口。不断流着血,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止血。安德烈脸色越来越苍白。远远地,传来孩子的哭声。
谁来帮帮我- 她喃喃的说,一遍又一遍,但是没有人来。
垂死的安德烈的画面消失了,只剩她自己满手都是安德烈的鲜血。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奥斯卡从床上骤然惊醒,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个噩梦。她躺在自己房间里,阳光已经洒满床前。她手上没有血迹,只有汗湿的额发告诉她刚才的确是一场梦魇。自从看到安德烈的伤疤,奥斯卡几乎每晚都做这个噩梦,安德烈血流如注,生命垂危的噩梦。已经是连续四晚了。晚上她都有些不敢合眼,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恐怖的梦境等待着她。她为此筋疲力尽。
她慢慢起床,机械地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裙子下摆都是泥。于是她脱掉这条,另找了一条。这一条也没有好哪里去。最后她在三条里挑了一条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穿上了。奥斯卡站在一面小镜子前面,精准地为束腰穿绳打结。还好安德烈从ella处借来的每条裙子都是在正面打结,不然她连衣服都没办法自己穿上。刚穿女装的第一个星期,她常常碰到困难,到后来慢慢习惯了。她比安德烈的女朋友高一点,所以裙子没有直接拖在地上,这样更实用方便些。
奥斯卡仔细看镜子里的自己。头一次穿女装时,她觉得自己一定很怪异。最初的几天,她都躲着安德烈的视线(注: 当时安德烈也不怎么瞧她),尴尬地两颊通红,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但他第一次看到她穿女装只是点点头,然后又依旧忽略她的存在。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能看到一个女性,苗条,女性化,而且挺漂亮。镜中的映像和她过去三十多年来过的生活却是大相径庭。也许不只是她的外表在变化?
奥斯卡最后看了一眼镜里的女人,然后去吃早饭了。
起居室里有个"惊喜"等着她。吃早饭的时候,Lusien坚持要把他的新宠物--一只棕色青蛙放在他大腿上。
Lusien, 吃饭的时候把那小动物放一边儿去。安德烈批评道。
不要。男孩干脆地拒绝了。
Lusien!安德烈有些生气了: 房子里不是养青蛙的地方,你哪里找到它的就应该还回哪里去。
爸爸- 男孩吸着鼻子说。我不想嘛- 而且如果没有我,Jollie会孤单的。
你管它叫什么?奶娘问。三个大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Lusien特别喜欢动物,最爱的是马,也喜欢猫和狗,还有她在花园和草地里找到的小动物。他经常从在面带回来蛐蛐,青蛙,蜗牛,还给他们起好玩的名字。
你爸爸说得对,Lusien. 过了一会奥斯卡开口说,青蛙在人类的房子里不会开心的,她可能已经思念她的青蛙家人了。
Lusien有些低落,轻轻抚摸着青蛙叹了口气。
姑姑,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想,Jollie一定更喜欢和她的亲哥哥亲姐姐一起玩。她也想在河里游泳。不如我们这么做吧?她低下头靠近Lusien,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给她画张画,这样她就永远陪着你了。然后我们把她送回河边她的家。你看好不好?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姑姑?男孩央求地看着她。
当然!我们带上青蛙,带上太奶奶,还有需要洗的脏衣服。这样可以吗,奶娘?她对玛丽说,我必须洗衣服了。我的裙子都脏了,但我没办法一个人完成。。。
没问题。奶娘点点头。
安德烈盯着奥斯卡好一会,但没有说话。吃完饭他就去工作了。
奥斯卡则带着Lusien画青蛙。
姑姑,你能帮我给画签上名字吗?她的名字是Jollie.
奥斯卡用花体字给画写上名字,优雅的字体上有好些装饰的衬线。
这个字母是什么?他指。
这是J。
那这个呢?
这是O.
我想学字母。Lusien出其不意地说,然后把画拿回自己的房间。随即他回来对奥斯卡说,我们去河边吧。
这正是九月初,阳光明媚又温暖,万里无云,因而庄稼收割没有遭殃。果园里大片的苹果树和梨树都硕果累累。不愧是收获的季节。
奥斯卡拿着洗衣盆和篮子走向河边,旁边是Lusien带着青蛙。他们把青蛙放生,看它消失在水里。
想想回到在暖阳下沐浴的青蛙该有多高兴!现在你能帮我打点水洗衣服吗?没有你帮忙我可做不了。奥斯卡对孩子笑着说。
Lusien点点头,把小手自信地放在她手中。
奥斯卡过去也喜欢看农妇们洗衣服,但她们弓着腰清洗的身影对她本人来说,那是另一种充满异域风情的生活。她很喜欢看她们娴熟地揉搓洗涮,有种田园牧歌似的岁月静好。可她自己的手每天帮奶娘做饭都会被烫红,现在又被搓衣板摩擦着。洗第二件裙子的时候,奥斯卡的手开始皴裂,她咬着牙忍着。奶娘边洗着安德烈的几件衬衫和孩子的衣服,边愉快地哼着歌。又一次,奥斯卡感到自己对真实的生活和艰苦的劳动是那么知之甚少。
安德烈是一个小时后过来的。他陪孩子抓蛐蛐,两人又跑了一阵,安德烈提议带男孩去游泳。这里小河有个缓缓的岸,便于舀水洗衣,下河洗澡游泳也是安全的。奥斯卡看到安德烈耐心地讲解游泳秘诀,然后托着Lusien在水里进行练习。Lusien学的很快,过了一会便能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自己游一点距离。游完泳,父子俩躺在河边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朵,猜他们都是什么形状。
奥斯卡望着无忧无虑的父子俩许久。忽然,她眼前闪过安德烈的伤疤,透过湿漉漉的衬衫依然清晰可见,她难受得扭过头不敢再看。强烈的自责涌上来,堵在心口。她坐在盆边,用手擦额头的汗水,想掩饰颤抖的手。
没事吧?奶娘轻声问。
奶娘,安德烈背上的伤疤。。。她严肃地问: 是不是因为。。。
别担心那个,孩子。奶娘打断她: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只是想要了解-奥斯卡轻声说。
奶娘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她在奥斯卡身边坐下,用围裙擦擦手。
士兵来的时候,我们正坐下准备吃饭。因为太意外了,我们两人甚至呆住了,都一动不动。然后他们开始大喊大叫,Lusien开始大哭,要安德烈抱。一个士兵把Lusien从安德烈怀里抢过来扔在地板上。你能想象出这种禽兽行为吗?奶娘的带着哭腔。
奥斯卡紧紧握着裙子,她说不出来一句话。
你可以想象,安德烈这时暴怒起来,想把他们打跑。但以一敌三,他不占优势。他们打作一团时,我抱起孩子,想要逃跑。但有个士兵比我更快,拦住了去路。当他们朝我挥剑的时候-安德烈用身体挡在了我们前面。剑伤很深,所以伤疤才。。。
我父亲。。。奥斯卡满脸已是苦涩的泪水,他跟我保证这只是意外,他说他没有下命令要士兵伤害你们。
我不知道,奥斯卡。奶娘声音平淡。也许士兵没有好好遵从他的命令。
那不可能!奥斯卡握起拳头。父亲在军队声望很高,不可能有士兵敢违背他的号令。
那我们恐怕就得预设是你父亲说了谎。奶娘声音坚定冷硬,但她把奥斯卡轻轻拥入怀中。尽管日光晴丽,奥斯卡还是忍不住全身颤抖。
安德烈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奶娘。谁能原谅这样的事。。。
我跟你说过。。。
每个人都应该被原谅。我知道。奥斯卡答道,站起来擦擦脸上的泪。但看他- 他甚至不跟我说话。现在。。。我逐渐开始理解他了。
奥斯卡。。。奶娘把手放在她肩头。我还是坚持我的信念。但你得记住,要原谅别人,你首先要从根本上说服自己你想要原谅这个人或者这件事。一个人要原谅别人,也需要做好原谅的准备。他。。。很明显,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他一直很固执,打小时候就是。也许你没注意到这点--你自己的生活就够忙的了--你没注意到身边有个那么强大又能坚持的人,他真的很有耐受力。我一直也怀疑,你就是他力量的来源。。。
我?奥斯卡惊讶道,脸上一红。
是啊,我想是的。你看,你还挺惊讶的。不太留意到身边默默支持我们的人,是人之常情。无论这个人多忠诚,多坚定。以前你给了他的力量,但无论什么力量,终有一天会耗尽。即使是最饱满的热忱也会被绞杀。当。。。奶娘声音低沉了些: 当我们被逐出杰尔吉大宅的时候,安德烈痛苦异常,但他仍然相信你会改变主意。我们搬到Charone安顿下来后,每天晚上在你应该下班的时间段,安德烈都抱着Lusien到门廊上等你。他像这样等了整整一年。Lusien满周岁那天,他去等了最后一次。然后再也没这么等过。过了一段日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等了,他说如果你连孩子周岁都没来,那你真的完全不在乎孩子,那他也不该再活在幻觉里。
我去了的,奶娘。奥斯卡小声说。Lusien周岁那天,我去了你们的房子。但我不敢敲门。
奶娘惊讶地望着她,随后点点头。你真不该退缩的。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决定会让生活天翻地覆。当然,现在说这些太迟了。但你应该告诉他。我觉得他会想要知道这些。
奥斯卡又陷入沉思。她看到安德烈笑着抚摸着孩子的刘海,忽然坚定的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一切。
该回家了。奶娘和奥斯卡将洗过的衣服装进篮子。奶娘原想一个人搬所有的东西,奥斯卡坚定地从奶娘手里夺过篮子提着,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手上的水泡磨破了。还没有缓过神,她发现手里已经空了,只见安德烈的身影快速走远。她的朋友毫不费力地提着篮子,Lusien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走着。奥斯卡在后面一直望着他们,心中又是温柔又是苦痛。
那天晚饭后,奥斯卡在烛光下想了很久。奶娘已经去睡觉了,安德烈在哄Lusien睡觉,她一个人坐着,这孤单的静默似乎变得喧嚣。她每一天都学到了很多新东西。了解到了更多过去的事情,也了解到安德烈身上她并不熟悉的那一面。
你还独自藏着哪些秘密,安德烈?她叹口气想。你会允许我发现它们吗?我会有足够的时间重新了解你吗?
重新了解……也许压根就是第一次了解?她想起了奶娘的话,意识到可能自己一直以来从不了解安德烈。她总是认为他们是朋友,但他们到底是不是朋友呢?朋友不止是形影相伴,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消磨时间。朋友应该是了解彼此的想法、感情、困难。但她真的了解安德烈的心吗?
她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无知与自私。尽管很难,但不得不承认过去的自己并不真正关心离自己这么近的一个人的想法和感觉。她那是天真地以为他一直快乐地过着杰尔吉家为他选择的生活,快乐地做着杰尔吉家期待他做的事。但他真的快乐吗?她从来没问过。
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与我共度一夜……
房门关闭的声音让沉浸在思绪里的奥斯卡惊了一下。没想到是安德烈从影子里走出来,走近了她。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给我看看你的手——他不容置疑地说。
奥斯卡默默伸出手,上面满是水泡和伤痕。她震惊的望着他,说不出话。这是她来到这里第一次与安德烈独处。在前几个星期,她见到安德烈的时候,一定有奶娘或者Lusien。过去,他们独处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完全不会引起任何情绪波澜。但现在,安德烈的出现——不仅出现还离她这么近,让奥斯卡的思绪纷乱极了。
安德烈仔细检查了她的手,随即用一块准备好的敷布清洗了伤口,拿干净的布包扎好。他的触碰很轻柔,奥斯卡感觉到自己脸都红到头发根了。
你得照顾好自己,安德烈冷静地说,看都没看她:伤口要感染的话,你还得发烧。如果一直这样,你永远都好不了。
奥斯卡苦笑着:那你就永远都甩不掉我了——她讽刺道,是不是?
安德烈没回答,只是耐心地给她的手上缠布。
至少你很诚实,奥斯卡听天由命地说。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心里有块地方痛得厉害,连呼吸都痛。
但是她应该就这样放弃,连争取都不争取了吗?
安德烈,我们能……她开口问,但还没说完的时候,安德烈就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她手松开:我得走了,不好意思。他冷冷地说,回避着她的目光。
过了一会,他消失在他卧室门后,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谈谈吗?奥斯卡这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完她的诉求。
她坐了太久,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意识到可能确实太迟了。也许过去发生的一切太可怕,根本不可能被遗忘。想到这里,她觉得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迟了。
而这些都不可能被改变了。时间不会倒流。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血腥的噩梦,只是这次安德烈不见了。也没有孩子的啼哭。沉默中,只有她的双手沾满深红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