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夜晚相对于白昼来说更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魅力。靠近夜晚或是身处夜晚之中的人,她们白昼之中用于遮蔽自我面容的某种面纱,被悄然揭开了。这种魅力“使无能者受振奋,缅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总之,在这样的变换中,我们看到了更加丰满的人物。


(资料图)

但是揭开面纱的并不只是夜晚,还有我们那亲切的主人公们自己,这就是标题的另一个来由。从这个角度来看标题,它便具有了一种神圣感,无论是被升华了,还是被击沉了,总而言之,这表示面纱的揭开形成了她/他的一种难以忘怀的记忆点。而之所以这般敏感,则是由于他们身上胀满了青春的汁水。这里所说的青春自然不是年龄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感伤,脆弱以及天真等种种特质的整合。

青春的浪漫不尽在白昼蔓延,更于夜中生花。夜悄然改变着时间流转的方式,孕育着诸多的可能性。而不属于哪一个单独的“谁”的夜晚里的“他们”,奔行轨迹的接连交错,究竟又会摩擦出怎样的生命火花呢?帷幕拉开,属于他们的交响曲即将奏响!

本文将从如下几个方面展开论述:时间流逝的唯一确证;无观众的舞台;夜的三部曲之一:静谧;夜的三部曲之二:聚光;夜的三部曲之三:降温;夜是死神温柔的怀抱。

一、时间流逝的唯一确证

夜之所以被称之为夜,核心因素正在于其所具有的时间属性,即夜总是两个白昼之间的中转站。白昼的时间实际是连续的,夜的中转也并不是切断联系,而是提醒联系,即连续的白昼没有夜的时间流逝标志,时间混沌就不可避免了。这同时意味着另外一件事,由于夜的提示作用,人们对于新一日的到来更加惶恐——按部就班与变动不定共存。如果必然会在一夜之后迎来新的白昼,那么积压的欲望在夜晚则是最好的发泄时机。

还必须说明的是,在夜晚到来之前,还有黄昏这一时间段,为了与夜相区别与联系,可以将其称之为“近夜”。近夜实际上是白昼与夜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它同时包含着昼与夜两种时间的元素,因而相较于纯粹的夜来说更更具有复杂性。在作品中,少男少女们欲望的喷薄与撕裂不全是在夜晚。也有黄昏,这就显示出黄昏所具有的魅力。

黄昏作为中转站的作用方式是这样的:它首先显示出白昼的结束,青年们为此而感到不同意义上的亢奋,因为在短期内狂欢或迷乱的夜晚即将到来,长远来看又使得今日与明日多了一层具有安慰效果的间隔时间,所谓缓冲,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心理效果——一种暂时逃避的可能。从本质上说,近夜与夜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一致的,只是在程度与成分上有细微的差别。可以说,夜与近夜前后分别构成了同一组白昼之间的两个中转站,成为对时间流逝的唯一确证。

但我们不能仅仅把夜确定的流逝的时间圈定为具体的白昼或是夜晚,而应当注意到这些流逝的白昼所具有的更长远的象征意义。在我们常说的触景生情这一反应机制背后,所起之情往往不是单纯由眼前具体之景所催发的,而是这具体之景对人长久的经历的某种具象化而又巧妙包装后的切中与总结,恰如“桃花依旧笑春风”之中诗人的伤感便是来自长时间所造就的期待与落空“的反差,这就是时间流逝对诗人的提醒与打击。

请读者原谅我用如此啰嗦的语言来阐述这些道理,但它们对于我们理解接下来所讲述的人物的心理状态有着重要的帮助。京吹的巧妙不仅在在于对白日之中喧哗青春的细腻刻画,更在于用无数个夜,描绘了少男少女们被亲情、友情与爱情缠绕的欢欣与苦闷。

(1)亲情:

1. 久美子与麻美子

“都忘了……”

麻美子在湖边长椅上的这句独白,是对自己与久美子之间姐妹之情的回溯、反思与自责,这其中就包含着时间流逝的痛苦体验。在秀一向麻美子提醒了久美子可能的心绪后,麻美子才反应过来与妹妹之间渐行渐远的关系——“久美子也一定想你去听她的演奏的”。寻找丢失的记忆,便成为麻美子最紧迫需要完成的事。

那个夜里的麻美子不同于白日怒意十足的形象,反倒显示出作为一个姐姐的疲惫状态。白日与久美子的冷热舌战,消磨了姐妹两人太多的精力,其实也正对应着长久以来音讯渺茫的彼此内心被消磨的苦闷。一个白日的对峙只是无数个白日、姐妹关系疏离焦灼的一次偶然性的象征。

导致如今局面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最初麻美子抛弃了并肩走在吹奏乐道路上的妹妹,对吹奏乐的违心抛弃在年幼的久美子心中种下了对姐姐不可避免的困惑与陌生乃至厌恶的心理种子。那一日麻美子与久美子的争吵,同样也只是由于前者听到了后者在自己房间里放吹奏乐CD,久美子也就借题发挥了,冲动之后又只剩下双方的沉默。本来已是常态的沉默在那个秀一出现的黄昏之后就不寻常了。

一旦沿着秀一开辟的记忆通道想起了自己与妹妹最初结缘吹奏乐的开端与过程,麻美子就发现剩下的这个结果,就是这沉默,这个沉默就是这个夜,也就是独身的自己,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就是白昼,也就是被忘记了的,原本的自己与妹妹。妹妹直到现在还是曾经那个执着于吹奏乐的妹妹,而自己却已经换上了身不由己的皮囊。自己那所谓的青春,麻美子或许能感到,已经如同习以为常的白日那般逐渐远去而枯萎,每一次衰败都有黄昏与夜来做注脚,恰如此时此刻。

而长椅的选择也不是偶然。长椅上的共同记忆,是花瓣飞舞之下,自己为妹妹吹奏长号的青葱岁月。大约只有夜晚,当人烟散尽之后,这一处秘密基地,才能为麻美子所独占,那只属于自己的记忆,才能被牵引而出。就像被拆分的白昼与黑夜一般,长椅上的自己与卧室里的妹妹,过去与现在,就这样联系了起来。

所以想要让自己与妹妹的关系回暖。麻美子没有再次逃避的理由,要做什么就必须在今夜想好,因为哪怕只是拖欠一日,多一日的视而不见,都是对这份摇摇欲坠的姐妹之情的不负责任。麻美子也并不知晓,每一个明日,自己是否还能像今夜这样,对自己与妹妹的关系有这样直接、敏感而深入的反思与自省,毕竟秀一的出现实在是太过特殊,毕竟今日的自己太特殊,而每一个明日可能就会让一切特殊沦为平常甚至是庸俗。

让忘记了的人想起,让前进着的人回首,让冷淡了的人回温,那个夜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枯萎的青春将要再次绽放,沿着黑夜的足迹走到天明的麻美子与久美子,也正由此迈向了灿烂的明日白昼,同时,也正式开始回到昨日白昼。此时,无数个白昼本质上是相同的,但夜的前一个白昼意味着回到的彼此本来亲密的过去,夜的下一个白昼则意味着双方更加亲密的未来。只有先回归过往原初本真的美好才能以此走向安心的未来。所以,麻美子及久美子两人前进的后退或者说是以后退前进并不存在矛盾,并且也正是这对姐妹劫后新生的核心步调。

2. 明日香与母亲

“(母亲是我)一生都摆脱不了的枷锁......”

这一句话同时表达了明日香对三种时间的感受:过去,现在与未来。现在,是明日香对自身苦难的陈述,这其中包含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求救欲望与希望,她一定是隐约希望久美子能够对自己做什么;未来,是明日香对家庭(母亲)阴影的绝望,不是家庭而是明日香自己给自己下的命运审判;而过去,母亲使自己降生于世。在说出这句话时明日香想起了从童年开始有另一个自己被母亲杀死,自己则成为了她的替代品需要走完这一生,于是现在与未来就从那时孕育而生。

这句话说出之时,恰好近夜的黄昏。对于明日香来说,这是一个极具深意的时间点。被束缚的现在,正是从本平淡无奇的黎明延续下来的,鱼肚白的时间所囊括的可能性,正如刚刚诞生的明日香,并非知道她(白日)将要被母亲杀死一次才走向现在(黄昏)。黄昏自身代表了一种时间,我在之前所写的系列谈文章中称之为“青春的苍老暮景”,是与现在的明日香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荒诞。用“成熟”来形容这里的明日香很不准确,实际上已经是越过了这条界线的“枯槁”,只是久美子轻轻吹了吹,外面精致的枯枝败叶就散落下来了。

那么之后怎样呢?久美子走后怎样,是明日香走后怎样以外还需要思考的问题。在那一天黄昏,久美子走后,明日香的夜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们还不曾看到。这正是明日香更隐秘的困境。久美子施以救赎,这是确然的,但她走了,余下的明日香只有独自迎接沉默、漫长而寂静的夜——迎接青春喧嚣后不可避免的黯淡的心灵沉寂。回到阴冷的两人之家,明日香又只有在这蛛网上独自凝视着母亲的面孔,除了原地挣扎外别无他法,现在没有谁能成为明日香的家庭成员。

夜,就是明日香困于家中一如既往的自己履足着自己——再美好的救赎也有鞭长莫及之处,明日香在漫长的时间里倒是只能在母亲的家中与其度过长夜,却不能亲自与久美子迎来明日香自己的日常的黎明。这个陪伴的人一定不是久美子或者她的投影,而是一个能在看到她遍体鳞伤后还能含笑盈泪等待与陪伴她的人,深情而不回避地注目于明日香——那就是久美子之后的人,已不是揭开假面而是施与真正的面庞愈合的可能性,这人会是谁呢?

不过从另一面来说,虽然久美子确实走了,但夜里的明日香无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包括昼与夜)都会更像一个幸福的孩子。她变得更加贪婪与任性,期待下一个白昼,与久美子的重逢。一旦重逢,无论如何,明日香已经知道了结果,就是自己一定会降服于久美子,而自己正期待着,这确实不可思议——但明日的母亲还会是今日的母亲而明日的久美子却不一定还是今日的久美子——恐惧也是现实的,忍受绞痛的一成不变和承受猝不及防的剧变是明日香最深刻的矛盾心理创伤,直接迎来明日白昼或许还是太过匆忙。不过唯一确定的是今夜时间似乎真的倒流,就像童年的她也无比期待着与父亲的再会,于是直到现在两种期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而度过今夜,今后的人生轨迹或许将彻底不同——没有谁比明日香更感谢这个近夜的延续但又更沉醉于明日那白昼的必然到来。

这又是另一种预言。明日香被母亲杀死了一次,傀儡被枷锁捆绑住;并且在与久美子那近夜的交谈之后,傀儡又被击碎,嵌在其中的明日香伴着扭曲的肉身醒了过来,意志将要离开家庭而通向自由的殿堂,于是希望就产生了。没有预言到绝望,也就不会发现希望。这并不是一种颠覆与反转,而是在绝望之上生根以求得解救的希望。妄图泯灭母亲的阴影并不现实,但在其中求得存在的意义却是可能的,这样,明日香就成为了一个现实的人。

所以笔者曾说这个黄昏完全可以看作是明日香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它为明日香提供了一个与本人现状高度贴合的时间情境,让她得以看到自己并因而有理由诱导久美子杀死自己,进而才能看到未来之中包含着的另一个未来,并且知晓了那一潜伏的未来必然会到来。虽然,这个绝望的未来之中还包含着多少个未来是现在的明日香根本无法想象的,但仅仅是发现了这种可能性,便足以让明日香拥有坚持活下去的动力——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人,为自己所热爱的还是所憎恶的,也就让明日香永远能够记住那个特别的黄昏。或者可以说,正是明日香预感到自己将来会感谢这个黄昏,才会在现在珍惜黄昏的使者久美子赠予自己的可能性,这样,黄昏与明日香的目的在无意之中便达成了巧妙的一致。

(2)友情:

1. 希美与霙

“神啊,你为什么要教会我打开鸟笼的方法呢?”

希美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或者说终将如此时,正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之中。凝聚在希美四周地人,从初中开始逐渐离散,而如同命运巧合一般的是,霙的四周开始聚集起了一簇又一簇的人。曾经的光彩中心,他人眼中羡慕的自己,现在独自走向无声的落寞,仿佛注定的黯淡就像这到来的黄昏,理所应当,希美只是意识到自己只是披着华美的外衣掩盖了始终如一的平庸。而一旦接触到霙,希美就不能自制地卸下了装饰,直面自己,那样一种惶恐与绞痛,细细折磨着希美其实本来脆弱的身躯,就仿佛也想教她失掉自己一般,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实际上希美正是要失掉她自己的。与长笛共同入梦的这个女孩会在不久的将来让长笛覆满尘埃,然后走入一般人的柴米油盐之中,关于和霙之间的浪漫童话也将在生活的消磨中逐渐变得恍惚。当初选择打开鸟笼让霙飞走,只是希美将《利兹与青鸟》的奇幻预言提前落到了现实——多一份犹豫贪恋,多一份痛苦哀愁,抓住关西大赛的那个尾巴,是希美做完的与霙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冷酷美梦——她没有那理想的那足够的勇气与宽容,让一只灵鸟舍弃苍穹而栖居于自己的茅檐之上,这样的恩赐,却也让卑微的自己更加悲哀。就像希美在诉说利兹这句神谕时,没有办法抓住这个黄昏,每一个明日的临近,就意味着分别岔路的每一寸临近。

那日的白日是共同的希美与霙,黄昏是剥离的希美与霙,夜是希美,明日白昼则是霙——希美在今后的回望之中不知会不会发现,那段充满戏剧色彩的经历背后,其实只是友情这般自然的疏离。希美在走到尾声之时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错误的,她唯一的错误就是在起点处,和霙走在了一起,让霙看到了依恋的可能。两个无知的少女在最初不知道其实白日到黄昏的距离如此之短,或者说忘却了黄昏本身,以至于希美在黄昏才伤感已经流失的,还有那将要流失的。孤身坐在长椅上,任凭晚风拂过的自己,脱离了过往的梦境与未来的跌宕,则更像是被放逐于现实与现在的罪人。

即将到来的夜,对于希美来说还存在着安慰的味道。如果不是黄昏让她说出那句道别的咒语,希美就不会发现,属于自己的夜原来是存在,时间流回了自己手中,为爱而做的决断,只有在这样的时间才能实现——我想要放走的,没有谁能够阻止。沉醉在这样一种狂热之中,未尝不是一种苦痛至巅峰的幸福。一旦想到多年来的牵绊只在这样一夜后就能改变走向,希美对于明日白昼的到来就只能是愈加渴求。愈是渴求,就愈是无眠,愈是无眠,就愈是希求入眠而别了这漫长的等待。

这是已经做好了的准备。只是希美仍然恐惧明日白昼的到来,但并不是害怕分别,而是相反。希美质问自己那微弱的动摇,也恐惧霙那坚强的意志。当霙主动拥抱着她的时候,颤动的眼瞳,就是内心战栗的最好证明,本能似的回避,只是最后的那如同撕裂自身一般的挣扎——一瞬间,希美至少怀疑过一次这样无声的放手,倒贪恋起那已经飘渺的彼此依偎。缠绕在她们之间的暧昧,正是如此复杂。

幻象终归是幻象,这就是黄昏的启迪。在黄昏中窥见的美好,终究只是已经流逝的残影,其自身也将很快化为灰烬,这不是什么残酷的事,只是自然之理而已,人事自然,殊途同归。希美正是看到了这匆忙的生活无常,才坦然地显露了自己的脆弱、残忍与决绝。那个黄昏,晚风起得刚好,让希美脑海里闪动的青鸟啼哭,仿佛消融在这温柔流过的喧嚣中,更在不经意间掠走了自己眼角滑落的时间。

2. 久美子与丽奈

“丽奈。”

大吉山之夜,丽奈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不只是让久美子看到了新的丽奈,更是让丽奈开始漫步新的自己——新这个词,让丽奈如此醉心,就像期待着白昼的夜一般,对迷人的可能性乃至于那可能存在的暧昧的禁忌,丽奈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追求冲动。丽奈就是夜的女儿,她在夜的怀里吟唱自己的祷告,希冀自己的任性随“母亲”的离开而得以实现与生长并滚滚向前。

这扇诱惑之门大约从丽奈初次邂逅泷升之日时便悄然打开,由此而一发不可收拾。庸俗的人际就像是遍地的野草一般,对丽奈来说碍眼而且无聊,融入其中享乐则更显得无比荒唐——丽奈发现了叛逆——这足以使得自己骄傲的灵魂。但对于泷升的爱,丽奈更觉得像是在追逐一个浪漫但飘渺的幻影,无法停住脚步,但心中弥散的空洞感却挥之不去。直到那一次比赛,她听到了久美子的声音:“你真以为我们能进入全国大赛吗?”——终于等到了,丽奈内心响起了这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尚未准备之时,一句伤人的话,却不偏不倚,恰好捕获了丽奈那颗渴求满足的心。可怜又幸运的丽奈,若不能将这称之为命运的弄巧,恐怕也就别无可说了。

夏日祭的那一夜恐怕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预谋。初中分别后的无数个夜里,丽奈模糊地编织着各种捕获久美子的碎线,作为同龄人,丽奈贪婪的心灵便更想要入侵现实。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定是夜,一定是与久美子一日确然分别的一刻。“去年为止只拿到铜奖的高中突然要挑战全国大赛我觉得根本不可能......”——就是这样的时机,试探的结果令丽奈满意——一句伤人的话和那个性格异于常人而有些恶劣的久美子,没有改变。

“丽奈”二字的脱口而出,不是单纯缘于前一刻久美子那句”高坂同学”的回应,而是千万个日夜中丽奈对于久美子那忽隐忽现的挂念。只有在那时起,丽奈才发现了夜的另一个孩子——久美子。久美子是自己时间流淌的痕迹与变数,丽奈只能这样想,而且,久美子甚至可能已经是自己了——否则她追随自己来到这里若不是追慕可能性,又能是什么呢?丽奈是受着久美子的诱惑,也受着自己的诱惑,才又一次撕下旧的面纱。这一次,丽奈露出了孩童般狡黠而纯真的笑——终于有了现实的寄托与依赖,不是幻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可以触碰乃至于剖开的稚嫩肉体。

但与所有的利兹与青鸟的命运一致,在那开始的一夜,她们余下的时间便已经流失殆尽了。丽奈注定是要翱翔于更广阔的音乐天地的,而久美子也只有仰望自己高飞的背影。丽奈大约知晓这一点,但是明知如此却还是抵抗不了幸福的诱惑,这注定了的,就是丽奈的魅影,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但却并无恶意。如果说泷升本来就是自己追逐的幻影,那么悲哀的是,久美子便是被丽奈制造为一个幻影——不是不断奔赴,而是不断逃离。

所以需要在久美子身上留下这样一道时间的伤口,否则自己将无从怀缅,就和久美子一起,提醒自己有一段时间确实是自己走过的。丽奈无情地制造着回忆,却也害怕每一个回忆无声息地被淹没,所以需要疼痛来进行封装,那是最敏锐的触觉。不过这些已经是未来的丽奈才所要去追忆之物了,而今夜的丽奈,只需要在感受久美子柔软的双唇时,尽情幻想与久美子之间关系边界线的那不可捉摸与无法言说。

(3)爱情:

1.     叶月

“我啊,喜欢冢本。”

最直接的告白,代表了最真诚的勇气。虽然,这对于叶月来说,仍然是一次冒险——从无到有地恋爱——失败后的应对的说辞,如同预期安排的情节走向般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这固然是恋爱中少女的贪心与熟思,但我更想把这理解为叶月对自己心意能否以及怎样得到回应的一种试探,所以她将回答的权利交给了对方。如果只是自私地占有,不必送出话语又将局势交由对方周旋。

这是焦急与犹豫并存的矛盾。白日的视线告诉叶月,秀一对久美子的视线,充满着暧昧,这样的可能性,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发芽,可能在若干年后,也可能在下一分钟,难得独处的今夜若无言离散,错过的可能就是一个青春。一旦如此,自己那旁观的心意,还没出口便将胎死腹中,这是何其可悲。叶月没有理由再压抑下去装作无事人一般,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但时间却不等人,一分一秒都在带走可能性。所以必须要说出口,哪怕花朵只能绽放出一个瞬间的残影,却也实在活过。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对他人可能性的火焰的掐灭呢?假若因为自己这样一份难以抑制的表露,让秀一错失了更加适合她的爱情,最后谁都走不到完满,这实在是太过残忍。在告白的那一瞬间,或者前一秒,叶月甚至萌生了这样一种念头:请你拒绝我。所以说出口后,叶月回避了视线,如此,秀一的回应是肯定还是否定,自己都不至于陷入一种狼狈的姿态——既没有肯定后的得意自满,也不会显露否定后的仓皇失措。

对于叶月来说,恋爱就是如此麻烦。不过,否定的回应对于叶月来说或许更好。一旦沉迷于这偶然的成功,自己或许会变得更加贪婪,更加依赖,更加以为自己期望中的实现来得都该理所应当。再回到告白的那一刻,叶月或许会觉得今夜之后马上就是白昼真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实,因为它促成了一种确定:即使是失败,自己或许也因此促成了另一个可能性的开花结果,虽然那至多只是自己憧憬的投影,但正因如此,也足以使得自己欣慰。这是一种更加平和的状态,它足以使人能够安静地看到自己,所有的反思与蜕变,都更愿意建立在这样的心境之上。

那个夜为叶月提供了一次成长的机会。它让很想走入两人世界的叶月,能够先去看一看别人的两人世界究竟是是什么模样,它是否是你真正期待的模样,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在下一次,夜定然会成全这个少女的心愿而给予她稳定的幸福,而非让她在这一次献出自己宝贵的青春去试险,一次失败只是小小的告诫,却是更大的关爱,或者说是偏心——秀一只能去见证一个女孩另一种可能性的开花,却无法伸手也触手不及。

这是一个普通女孩的恋爱物语,短暂得让人心疼。但叶月最终得到了夜的祝福,这或许又是她收获的另一种幸福。当她走过了那夜,便不再是冲动而懵懂的新手,当发现自己能够逐渐去背负曾经那些难以承受之重时,心灵反而更加轻快了,所以才能在坡道上腾空而起,让飞舞的裙摆,反射出自己努力之后沾染着汗水的耀眼光芒。

2.     久美子与秀一

“......所以我要和秀一你保持距离。”

保持距离确乎是久美子的无奈,但不包含绝望的念想,相反,正是由于知晓彼此之间还有无数个明日白昼所包含的机会,所以在这个夜晚,久美子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这同样是为爱而做的决断,对现在的状态如此恐惧以至于疏离,但和利兹与青鸟不同的是,它寄托了对未来的一种乐观而积极的信任与希望。

然而久美子却实在是低沉的,或许是她进入北宇治后第一次这般姿态,甚至曾经与姐姐产生矛盾而不可开交之时,久美子都未曾如此。久美子低垂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又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难以让人想到在平日里演奏上低音号时或是帮助他人时高扬的久美子。然而无论是演奏还是其他什么,说到底都还是为了他人的东西,而恋爱似乎不同,当问题回归到自己身上,久美子才第一次感到惶惶不安。

久美子知道自己肯定是伤了秀一的心了。那个白日,苦于练习无法好好谈论此事让久美子对此焦虑不已,而夜的到来则将这种焦虑推向顶峰——自己究竟该怎样将这句话说出口,说出口之后秀一又会怎样表态,之后彼此又会怎样相处?然而不说出口就不知道任何答案,然后又要忍受新一日的煎熬,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对彼此的关系也无疑是一种更加慢性而危险的伤害。努力绝不是徒劳——想让别人相信的信念,自己则必然应当亲自践行。

然而,让久美子更具有负罪感的,恐怕是自己对秀一的“欺骗”。最初告白时没拒绝,直到现在却突然说要保持距离,无论理由如何,都会让这段相恋的时间染上幻觉的色彩,流失的这一切时间,其意义也就变得模糊了。然而这些都是有些不曾考虑当事人痛痒的后日谈。降服于冲动是青年时代少男少女们的专利,这不是一种错误而是荣耀。且当初久美子若是选择拒绝,结果未必会更好。但是时间毕竟不会先跳转至未来,处在现在的人,对过去的冲动难以进行审美,至多辩解,但更多的还是不同程度的追悔。不愿意活在追悔之中、让当下本能开花的可能无声枯萎,也是久美子灵魂的一个重要特征。

青梅竹马——或许在这种时候,久美子才第一次为此感到幸运。一方面,正是由于这样的关系,自己才能如此自然地收获以断爱情;另一方面,长久的情感互动所沉淀下来的,已经不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陌生与脆弱了,对彼此的了解让他们能够安静地为对方着想,也让他们之间有比其他恋人更多等待的可能。即使是身不由己,无需多言,也仿佛能理所应当得到对方的宽容,享受到这样的特权的久美子露出微笑,就像一个被摸了摸头被奖励了的小孩,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一直以来照顾他人、为他人带去幸福的久美子,此刻也有人如此近距离地为她带来温柔的幸福感,这种迥然不同,就是所谓“归属”的雏形。

然而久美子或许对与秀一彼此的这段爱恋知晓了一切,也大约不会知晓他们的这段爱恋,是对叶月多么残酷而温柔的成全。退场的演员最大的希望,或许就在于曾经自己所奉献的那部未终之剧,能有其他演员为其续场直到落幕。落幕是为了更好地开幕,一如白日迎来夜晚,夜晚走向白日。久美子已经失去了太多,然而这一次,她却仍愿为获得而再一次主动选择失去。

对上述三组人物的评析进行整理,可以总结出它们各自的核心特征如下表:

这其中未免都是悲哀的情调,但如果考虑到夜的时间特质的话,这是很好理解的。夜必然是要承担白日繁重的积压,在面对自身消亡而下一个白日取代自己时又无可奈何,因而在夜中揭露自己,宣泄情感总是不可避免地染上阴冷的色调,至少说,作品呈现出的主旋律如此。少有的直观暖色,可以见诸秀一向久美子告白的那个冬夜,那包含着一种关系升华的新生喜悦。然而在这其中,久美子没有或者极大地欠缺反应的时间,在那之后她是匆匆接受了,然而她还没有考虑清楚之后的练习等事务对这段仓促搭建起的感情的负面影响,因而之后她又被迫与秀一保持距离,所以最初的那一次告白,其实依然暗藏着阴冷的色调。

久美子她们在夜中所做出的一切选择不但是对对方的迷恋,更是对于不确定的可能性的迷恋,而这只有时间才能让她们享受到追逐的过程与成果。过往白日的一成不变已经过于枯燥,所以只有在夜之中享受哪怕是痛苦的精神狂欢。在这其中,代价是已经被忽略了的存在,在心灵的中心,只有当下的选择才是最为真实可感之物。

而这样的选择的做出——可以看出——需要一个对象,以确保“选择”这一概念选择的前提——关系的变更——得以实现。这其中隐含着对时间加速的迫切追求,这就是植根于主体内部的另一种隐秘而近乎不作声的焦躁,相对于外部时间流逝促使主体直接产生的焦躁感更不被察觉。它的意义在于为主体改变(收获与丧失)提供根本的心理保障与驱动,这样的操纵使得夜具有幕后导演的性质,主宰着时间对于主体们行为表现的效用。但作为导演,夜对于空间效用的主宰是自然不可忽视的揭开面纱的另一个半环,这就是下一部分我们需要探讨的内容了。

二、无观众的舞台

夜在对空间的利用上主要表现为舞台的构建。这个舞台,具体来说,就是进行互动的男女们所处的具体环境(教室、走廊、河堤等),处在其中的人物就是所谓“演员”。这里所说的表演,就不同于获取报酬的职业演出之俗谓,而是自我获得对自我主宰权后,对自我的激烈的表现。这一行为的实现来源于白日随时间流逝而消失、工作运转的停止而造成夜的非生活世界的形成,于是自由就产生了。

虽然自由仍是在现实社会之中有限的自由,但其所受的束缚被极大地取消了,具有自恋意味的表演就是对此最好的证明之一,这同时也代表着一种他恋,即对于行为对象强烈的征服欲。在这时,释放压抑、探索禁忌更加可能,因为自身无论是在实际环境还是道德世界中,都可以更好地脱离社会的监视,这就是所谓“无观众”的基本含义。

通俗一点来说,所谓“无观众舞台的表演”,主要也就是京吹之中夜里的对手戏。读者的脑中此时可能已经瞬间浮现出诸多场景,任何一个场景都值得细细分析,但作为行文要求,要选取一个最能说明这一“表演”概念的、最能代表其完整含义的,却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且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某种程度的争议。因而在此,我选择“灯下走廊中的丽奈与久美子”这一场景(下图)进行深入探究,希冀能为读者带来有益的参考价值。

先简要说明背景:在关西大赛之后,发生了“明日香退部风波”。为了挽留明日香,夏纪等人希望久美子能够与明日香进行沟通。半推半就接受之后,久美子走出和夏纪谈话的教室,在灯光照耀下,看到了在走廊等待自己的丽奈,故事就此开始。

如果谈论舞台,完全谈论其抽象的象征性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仍然必须要对舞台的实际构造特征保有必要的重视。在上述这一幕情境之中,狭长的走廊成为了舞台的最佳代表,兼具现实与象征两方面的舞台效果。

从形态上来说,走廊与传统舞台一样,呈现出三面包围一面开放的构造。之所以说是一面开放,是因为在久美子与丽奈产生互动的这一走廊之中,空间只是利用了前半程,所以这种说法代表了一种有人参与下的特殊状况。进一步说,这里的走廊之所以成为舞台,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夜的到来与特定的人的加入及两者的配合,否则考虑到学校其他成员的在场,表演的时间空间是无法取得的。

并且,限制的空间,也是此处的走廊能够成为舞台的重要因素。作为舞台,走廊的关键特质在于其狭长之“狭”而非“长”。可以明显看到,久美子从教室走出之时,就几乎能与丽奈贴面,她们之间的对话由此而开展得非常快。这就不同于其他封闭空间的状态。像是集训时一个夜晚夏纪在休息区呼喊久美子之时,考虑到自己正在打电话以及空间距离,对话没有办法立即开展,所以夏纪是打手势示意久美子来自己这边,而且,由于空间的宽阔,对话的紧张气息被暗中削弱了。

逼仄的空间创造了交互的便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对话的紧张状态蓄势与提供保障。由于双方近距离面对面交谈,对于彼此的话语没有办法置之不理,即使被击中痛点,至少也要搪塞或者闪烁其词。就像对话之中丽奈向久美子提及初中吹奏乐比赛结束后,后者所说的那句“你真以为,我们能进全国大赛吗”时,久美子其实并不愿或者说不知晓该怎样回应,但在那种环境之中,也被迫做了做了含混的回应。有人说,这是丽奈的“记仇”,但这不是凭空的,除了话题的导向外,这样一种空间氛围也让丽奈调起了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

然而,上述两处走廊-舞台对应还是相当基本的表面对应,作为(传统)舞台,在空间构造上最为独特且核心的一个要素就是第四面墙的存在——它使得舞台成为舞台,使得(传统)表演成为可能。第四面墙使得演员被完全角色化,只能表演,无法也不能脱离舞台现实。在这里,走廊作为舞台的无观众性的作用就无比鲜明地体现了出来。没有其他校内人员的参与,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演员与观众互动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中至少包含了求救的呼喊。具体来说,久美子在这场对手戏之中尽管被丽奈步步施压,但也没有办法寻求来自他人的解围,只有依靠自己,这就是久美子看起来呈现出一种窘迫的姿态的缘由。

这样的舞台具有一种囚笼特征,但除了上述所言的静态规定对此的造就外,双方动态的具体的行动交互对此也有很重要的作用。注意观察久美子与丽奈的站位就会发现,她们在最初都是站在走廊的其中一个顶端的,在言语交互之中,丽奈变换步伐,巧妙转移到走廊的开口(通道)处,这样,丽奈便以自己的身体实际封闭了此处的空间,久美子由此而逃无可逃,其所承受的压迫也由此增强。此时的丽奈就像一个猎人,而久美子就像一个猎物,丽奈抛出言语如同对久美子的围杀,而久美子对丽奈具有挑逗色彩的话语的暧昧回应、希冀以此来改变自己不利局面的疲弱挣扎,无疑就是一种困兽之斗。

说到这里,可能有的读者已经想到了《少女歌剧》剧场版之中纯那与奈奈之间的那场对决了。虽然两者之间存在诸多不同,但至少有一点是共通的,即“话语的征服”。注意作品中画面的表现:纯那向奈奈射出的箭矢,就是在奈奈脚下不断涌现的言语字符——后者就是纯那的武器。纯那相较于奈奈所具有的优势就在于其储备的名人名言,而其之所以具有对奈奈的施压效果,正在于这些话语揭示普遍真理时所具有的权威性,它使得奈奈对此无从反驳,准确来说,是对这些话语内容的无从反驳。对这些话语的储备与引用是纯那得以构成其自身的核心元素,所以最后困住奈奈的不是那些箭矢,而是作为纯那名字(星见纯那)重要组成部分的“星”字实体。

当然言语作用上的形式互通并不是此处的关键。关键点应当在于空间方位的对照上。纯那“狩猎”奈奈时,双方所处的方位关系是上(纯那)对下(奈奈),而丽奈彼时与久美子的方位关系是外(丽奈)对内(久美子),这两种方位关系都很清晰地揭示了优势人物(纯那与丽奈),并共同表明了她们的优势就在于对猎场的主宰性——对空间更自由的利用。只在这一层面上,丽奈就已经不是纯演员了,而是具有了导演的某些特质,这就在空间上实现了与夜的关系绑定。

走廊-舞台的形态对应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有必要再说明一下两者之间在“设备”上的对应关系。所谓设备,也就是舞台得以实际运转的诸多装置。平台(走廊地面)只是为演员提供了活动的基本空间,而设备则让表演产生鲜明的艺术气息具有了重要的保证。舞台设备具体种类较多,在这里我们主要探讨两种灯光与音响两种设备的舞台效果。

舞台灯光保证了演出的基本可视性,在此基础之上,根据不同类型灯光的不同使用方式,又会产生其他更具感染性的艺术效果。但这里所谈及的走廊,其灯光与实际舞台灯光所不同的一处在于其自身并不受制于灵活的操控,而至多提供了一个客观的效果,即照明本身,而其若要实现艺术价值,则依赖于灯下久美子与丽奈二人的具体表演,这是后文将要具体论述的,在此不多言。因而在此我们所要论述的,就是走廊照明本身所能够提供的效果及其产生缘由。

自不必言,因为夜晚到来环境昏暗所以才需要开灯。这其实就与舞台灯光具有了第一重相同性。当舞台表演开始之时,灯光打开,于是观众得以看清演员,演员彼此之间亦如此,于是舞台正式开始运转。也就是说,走廊灯光的打开标志着久美子与丽奈二人表演的开始。这里会存在一个疑问:走廊照明并不是随着久美子出来之时同步开启的,如何能算做开幕的标志呢?这里,我们据需要将自己置于第四面墙之外,体会视角变换与综合的微妙性。

当我们看到久美子走出教室与丽奈开始交谈(表演)之时,灯光的开启已经无意识地成为我们的一个先在印象,也就是说,我们预先接受了这样一个逻辑:正是由于灯光开启,所以两人的对话和其他互动才是现实可行或者准确来说是更加自然的。诚然,不开灯她们似乎也能实现这些活动,但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

首先,若不是事关机密或者其他如恩怨私聊的对抗性活动,是不必要在黑暗中进行的(就算是其实也并不完全必要):丽奈在等久美子,久美子与夏纪等人交谈完毕之后自然地走出教室,在此之前久美子也并没有与丽奈产生严重过节,作为观众的我们对这一切是知晓的;其次,出于安全考虑,两位女高中生也不会偏好昏暗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定事件(如大吉山的“冒险”)的话。这两者又都暗中使得久美子和丽奈没有必要去费劲心思取消环境中的灯亮状态而为自己添置多余的麻烦。

总而言之,在这种种先在经验的驱动下,正是由于开灯之后,我们潜意识中才承认了久美子与丽奈的表演之作为表演的开始。在久美子她们那里,因为灯是事先开着的,所以才会自然开展之后的互动——灯亮是她们自己默认的互动前提。而一旦我们将这两种他不同视角综合起来看待,就能很好地解释上文提出的那个疑问:这里所探讨的灯亮,不是在纯客观作用(灯亮,然后表演开始)下实现的开幕,而是融合了具有相当分量的主观精神层面的内容(兼指角色与作品外的“我们”)才得以实现。这就是这里走廊灯光的作用之一。

开幕之后,就进入了正式表演阶段。这时,我们将不再强调灯光的照明这一基本功用,而是探讨灯光中的聚光灯效果。在舞台表演之中,为了突出某一角色,会特别施加聚光灯来使得其更加显眼。然而走廊这里是没有天然的聚光灯的,又或者说廊顶的灯就是聚光灯。灯光表面上为两人共同服务,但本质上只是丽奈的一种武器——借灯光聚焦暴露久美子,猎物的面貌与方位就清晰无比,甚至还使得久美子隐约染上了一种魅惑的味道

这一所谓“魅惑的味道”,其实和丽奈与久美子北宇治高中一年级夜登大吉山那一幕相似。在那里,我们通常会注意到丽奈对于久美子的诱惑,久美子对丽奈这一让自己几乎窒息的美是这样表述的:“就算让我现在殒命,也无所谓了。”但是此时久美子的状态则更值得玩味。受到丽奈诱惑的久美子变得温顺,这正是丽奈所希望看到的。这里还产生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即丽奈通过魅惑久美子而使得自己被久美子魅惑了。总言之,这一魅惑产生的一个关键缘由正在于聚光。身穿连衣裙,在远处都市斑斓的灯光与细碎的星月光影的交相辉映下的丽奈,在那时,就变得如同天外而来不染纤尘的精灵一般,纯洁、神秘而娇美,裙摆随晚风舞动,收入久美子眼底,于是她沉醉其中,动弹不得。丽奈对于久美子的征服,由此便实现了关键一步。

而之所以说那处的聚光效果与此处的相似,是因为在目的上,两者都指向“征服”,且在方式上,都是借助灯光聚焦(丽奈)自己产生魅惑效果,进而使得对方(久美子)沉醉于自己,受自己掌控。但其中的区别则在于:一是走廊处久美子的“沉醉”带有被钳制后无法动弹的紧张感,并不是在大吉山时那般是因“审美”而进入无法自已的状态;二是丽奈在此处更具有诱惑性的部分主要不在于服饰,而在于神态和动作。从说出“久美子你其实很引人注目”开始,丽奈的神情开始变得迷离,然后脚步交叠后移,以如此有意的表演紧紧囚住久美子的注意力,待到一切久美子精神开始恍惚、言语变得糊涂之后,再突然抓住久美子的手,以这种极具攻击性的动作,宣告征服的基本实现。这是一种软硬兼施的征服之策。

当特殊之处被放大,并实际抓住了对方的注意,这时我们就可以说聚焦的目的实现了。在此处走廊之中,久美子的“憨痴”,丽奈的“狂放”,它们其他不同类型的场合之中,都不会有如此突出的表现力。因为空间如此有限,因为夜色如此浓重,因为此处只有彼此,视线相交就变得极其便利,进而成为一种不自觉但刻意的凝视,这是对于平衡的追求,而一旦出现变化而打破平衡,就给彼此带来了一种名为“特殊”的鲜明刺激感。而且更加显而易见的是,一旦这种变化本身就是基于特殊目的而起的特殊变化,它给对方的刺激也就越强——读者只需要想一想大吉山之夜丽奈用食指点住久美子的上唇而后略显无力的滑下那幕场景,就能对此加以体会了。

走廊这里的聚光灯,其实也就是丽奈与久美子的心灵之眼,代表着她们注视彼此的欲望。先前强调久美子对于丽奈的注视是被动而为,这种说法并不全面,因为那里我们没有考虑到久美子注视的另一重缘由。久美子在询问丽奈关于自己为何会被众人推荐为劝说明日香这一问题时,对于丽奈的回答本身是极其重视的,她虽然半有自觉地感到自己走入丽奈的陷阱,但对于答案索求的欲望使得她仍选择处在其中,这就是久美子凝视丽奈中非常关键的主动成分。这里因为涉及到之后久美子与丽奈之间“剧本对话”的内容分析,实际上有些偏离此处的主题了,故点到为止。

关于灯光的效用,在此不再多言,下面我们谈一谈舞台的另一个重要设备:音响。在此处,音响特别指代扩音音响。走廊具有扩音效果,而营造出这样的效果,又需要归功于夜。在这里,夜又具有了音响师的身份,它通过时间的推移而促使了静谧的环境的到来,又促使白日离去之人将空间进行封锁,一旦久美子与丽奈两位主演进入走廊,布局便完成了。启动扬声装置的此时便不是夜了,而是久美子与丽奈自身。

在直接的言语交流之中,无论是丽奈进攻的话语,还是久美子含混的回应,都因为此处的安静,而相对性地实现了扩音效果。这其中很显然夹杂着相当的主观感受。丽奈由于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征服欲,就对此更加确信与贪婪。在面对久美子之时,这种扩声使得她更加兴奋,她对这种扩音是感谢与渴求的,换言之,她内心更深处或许是在祈祷这个夜——准确来说是这一幕夜——永不落幕,能够永远听到久美子的胆怯与羞涩。

久美子面对这样的扩音则显得抗拒。因为她知道自己对丽奈的回应充满了不自主的回避,言语愈是遮掩,却欲盖弥彰,而久美子也并不实际知晓这场对话何时能够结束,所以至少从丽奈对久美子说出“我隐约能想到吧”开始,久美子便逐渐走向时间停滞的煎熬之中。她一方面没有真正得到自己想要求得的问题的答案(这是直接的,暂时的),另一方面她意识到相对于丽奈,自己的脆弱如此显眼或者说如此容易被调出。

初中的那场比赛后的无心之言只是一个开始,那一“恶劣性格”至少从那时起就成为附身在其身上的魅影,让她在丽奈面前始终心有耿介,唯恐生出风波。以为一切即将平息之时,第二个大吉山之夜中,利兹与青鸟的童话再一次让久美子意识到一个始终存在但未曾明确发觉与感受的事实:在吹奏乐上,自己只能仰望丽奈高飞的背影。被动,这带有束缚意味的词语,是久美子面对丽奈时最为主要的悲哀状态。无论是音乐,还是爱情,甚至是(久美子与丽奈)自己,丽奈都比久美子自身更加具有冲锋与献身的热情,这样的对比下,久美子内心深处不可谓不自惭形秽了。而走廊这里的立场,虽然只是两人人生交汇中一个小插曲,但却也是彼此命运导向中的一个潜在主题。

于是,空间的扩声进而延伸到内心的扩声与回响,这场对话注定要在她们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这场对话实际上包含着双方对于彼此与自身的身份认识:久美子看到了脆弱,笨拙而富有吸引力的自己与热情、主动而又有些放纵的丽奈,丽奈看到的亦如此。这样的对峙,或许在高三,乃至于之后的时间之中,或许还会时时发生,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所谓宿命的牵缠,其实就是形成这样的永无休止的对手关系。

关于言语扩音的延伸含义的探究到此为止。除了言语之外,人物的动作产生的声音,在此也会被艺术性地放大。在丽奈变换脚步后退之时,地面随着鞋的触地而发出声响。平时习以为常的脚步声在此时就产生了特殊的效果。就话题来说,按常理来说不会只存在其中一个人后退。一般来说会产生的情况是:两人面对面站立交谈;其中一人背身接话;两人并行交谈。而面朝对方却又忽然后退,这样的脚步变换就打破了常规,其声音则突出了这种异常,久美子来说这不能不感到疑惑甚至是恐惧。然后当脚步声形成另一种常规、久美子接受之时,丽奈站定,脚步声停止,丽奈又带给久美子第二重压迫。

在这样的声音施压效果另自己满意后,丽奈趁胜追击,一把握住久美子的手,接触瞬间发出的声音——作为主动钳制与捕获的一种标志——在彼时的状况种格外清晰,久美子心中必然因此而颤抖了——圆睁的双眼,微张的双唇,还有隐隐的冷汗,无一不是在说明久美子被钳制住而陷入被动的恐惧。平时不曾在意的声音,在今夜竟然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这大约是久美子未曾料想到的——这只是再一次说明,久美子希望今夜能尽快走入沉默。

最后,让我们将目光聚焦于久美子与丽奈实际的对话内容——所谓剧本对话上来。为避免回溯场景的繁琐,请读者参看下图(如图所示,两人的话语都做了序号排列,为了论述简便,下文在对某一人的话语说明时,引用为话语1,2,3.......一类的形式;建议截图以便后文阅读):

话语2表面上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应承句,但实际上就从这句开始,久美子就已经陷入丽奈的罗网之中了。确认的问句只是环节上的必要,实际上丽奈比久美子自己更清楚其为什么会被委托这样的任务。久美子身上有一处地方是不设防的,这就是不懂得拒绝他人的委托。这一点,丽奈从进入高中第一次邀请久美子夜登大吉山就察觉到了。那本来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连丽奈自己都坦承在祭典之夜登山这事其他人应该不会做吧”,但是久美子这样做了。说是久美子怀着曾经的负罪感也罢,但那并不是根本原因,与夜登大吉山并无直接关系。这其实是因为久美子太过好奇,她看起来比一般人更好奇自己参与的一件事的走向,换言之,久美子的一个根本特征是求知可能性的具体面貌。

所以久美子不但不会推脱来自他人的委托(只要是自己被允许去做的),甚至还可能会主动介入到新的事件之中。关于后者,丽奈又能够想到高中烟火大会那夜、自己与久美子蹲在桥边的谈话。所以,关于话语1,丽奈与其说是惊讶,倒莫不如说是欣喜,因为久美子承接这一任务就说明了久美子没有变——单纯、热情又保有旺盛的好奇心,对于周围的人总怀着那样热切的目光,教人不得不去在意她,对于丽奈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因为自己不愿真正投入拥挤的人潮,而久美子则与此相反,这就使得久美子可以成为丽奈的补充——愈是缺少什么,潜意识中就愈是需要什么——难以抗拒,而因不属于自己则终将放弃——正如同希美与霙之间的关系一般,从这一角度出发,丽奈与久美子也具有利兹与青鸟的一个重要特征。

那么,当久美子回答出话语3时,丽奈内心便更加激动了,而久美子对于自己处境的改变则浑然不知。在话语3中,久美子首先感叹自己承担着巨大的压力,但丽奈知道,这是久美子想要做好这件事的标志。正因为有着巨大的压力,所以才想要做得更好——丽奈对此的直接感受来自于府大赛之前的那个夏日、在教学楼一角独自攻克被泷升老师批评的一部分演奏内容的久美子,虽然大汗淋漓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但还是在坚持;又或许是小号独奏选拔时、毅然站在自己一方与多数对立不顾自身安危的久美子。

每一次,久美子都几乎无一例外被丽奈所裹挟,因为在那些复杂困难的事中久美子容易热情过头以至于有些忘我,这倒是有助于让她坚持到底,但也容易给自己造成伤害。丽奈对此既心疼,但又不愿久美子失去这一特质,否则,自己将很容易失去她。所以,丽奈会去配合这样一种热情,在结果上让久美子相信努力的尽头可以得到回报,那么久美子就会始终坚持下去,有意无意地注视他人、靠近他人、甚至于依赖他人。无疑,最后这种状况的“他人”与丽奈自己特别相关,并正是丽奈对久美子所寄托、同时也正在进行的。

丽奈知道久美子一定是会去完成那项委托了,而她之所以告诉自己这件事,其实也就是向自己寻求可能的帮助,丽奈自然不可能舍弃这一难得的机会,因为它意味着久美子将主动权交给了自己。所以当丽奈听到话语3后半部分的直接发问时,丽奈就知道自己的主场完全到来了——作为提供答案的一方,丽奈可以自主地巧妙改变话题的重心。

在话语3中,久美子的发问重心在于明日香(的行为缘由),但是丽奈对她并不怀着多么厚重的感情,虽然这与她实际对明日香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并不冲突。在之前一次归途的电车上,久美子就疑惑明日香为什么顶着学业与母亲的压力还要坚持在留在社团练习吹奏乐,而丽奈给出回答是:“她反倒更像是那种只要自己能吹就无所谓的人。”这样的直觉不可谓不敏锐而准确,但其实是因为明日香这种独行风格与自己存在相通之处,所以丽奈能够下意识感知到——丽奈甚至比明日香自己更早向久美子告知答案。

所以在话语4中,丽奈就明确表达出自己与明日香之间的距离,言外之意也就是不想让话题的关键词朝着明日香的方向发展下去。然而,这句话只是用来搪塞久美子的,即使不在同一声部,了解一个人的方式还有很多,或有意或无意。丽奈敏锐的观察能力欺骗不了她自己,对于外人,丽奈往往能够比别人自己先洞穿其自身,这一点,在高二的时候又上演了一次,就是关于希美与霙的故事。不愿打开鸟笼这一极私密的心理状态反映在了霙的演奏中,被丽奈隐隐感知到了,她对霙这样说:“学姐的演奏感觉很拘束。”丽奈与霙也并非在同一个声部,但作为演奏者,她的性格与身份特征在音乐演奏的行为上是显露无疑,丽奈对此自然是十分清楚。音乐,就是丽奈知晓她们的另一种语言。

只是久美子在那时比较迟钝,以为丽奈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事实,但只有丽奈自己知道,这句话已经暴露出她想要将话题的箭头对准久美子的焦急,暗中她却知道这种逻辑不完全站得住脚,否则,她不能解释她与久美子并不在同一声部却如此了解她。对久美子的了解,丽奈就不用麻烦地通过音乐作为媒介语言,现实语言与身体反应就是更好的探知途径。言归正传,丽奈所说自然也并非完全不是事实,对于近在咫尺的久美子尚不完全知晓,距离更远的明日香一类人则更不必说。所以,半真半假的话,是最使人没有防备的:它比绝对的真话更具有诱导性,比绝对的假话更具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说话人首先以此骗了自己,因而会言之无愧。

久美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承认了,话语5脱口而出的瞬间,其实她就已经彻底上当了。明日香与久美子的事,不聊明日香,剩下的就只有谈久美子了。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久美子,将话语权完全交给了丽奈,因为她想要知道答案。不过,话语5对于丽奈来说也透露出一个危险的信号:久美子有放弃向自己咨询的可能。虽然她仍然会通过其他途径完成这项任务,但如果是自己能够参与而占据对久美子帮助的主导(控制)权的话,那么自己没有理由收手。

所以,话语6就自然产生了,它代表着丽奈想要紧紧把握住局面的贪婪。丽奈知道,这句话具有答案的导向,必然能够让自己重新对久美子产生吸引力。答案的具体内容可能在那短暂的瞬间没有组织清楚,所以需要话语6这样的过渡句式,它必然会使得久美子认为自己还是知晓答案的。这里,丽奈不能不说是有一定的紧张情绪的。一方面,丽奈不知道之后给出的答案是否会让久美子满意,另一方面,丽奈对之后自己的言语和行为具体会实现到哪一种程度感到不确定。剧本至少在这时就已经在丽奈脑中铺展开来,关系的边界在这里在此处似乎能够再进一步探索。

然而,话语6的精妙不止于此。“隐约”一词的使用,代表了丽奈并不想完全对自己的答案负责的倾向。这具有两层含义:一是答案知否准确自己是不能肯定的,这是自己的主观推测;二是答案是不具体的,能否领会便是久美子自己的事了。但是必须说明的是,这并不等同于丽奈就会随意编造一个理由搪塞久美子,实际上,答案本身虽然十分暧昧,但在客观的角度上来说是直击核心的。

当久美子对此表示即时的惊讶(话语7)时,话题的转向就完成了。久美子好奇的重心在其不自知的情况下被转移到了丽奈本身。先是否定然后又肯定,丽奈的行为让久美子不免生疑,至少在那短暂的瞬间,久美子忘却了自己问题的关注点应当在于明日香。从这时起,久美子就会感觉自己变得不对劲,自己开始逐渐控制不了自己,这就是好奇的魔力。于是,丽奈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久美子都会格外注意。

于是,如久美子与自己所期待的那般,丽奈借话语8道出了答案。引人注目,这就是最核心的答案,丽奈首先说明这一点,也就直接平息了久美子的疑惑。这是好理解的,即便没有之后具体的理由,这也已经足够说明一个人受邀于另一个人的原因。这样的结论,丽奈最可能是从自己这里得出的,在家庭之外(特别是北宇治时期),与久美子距离最近的恐怕就是自己,缘由则正是久美子那引人注目的特质。崇尚独行洁身的丽奈,一旦注目于某人,那么这人一定是有着非凡的魅力。

久美子对此必然也能够体会,至少从眼下自己受邀与受请求这两件事中就可以感知,他人似乎确实容易关注自己并向自己发出某种请求。夏纪在向自己表达请求时也说:“可是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啊。”虽然久美子自己认为自己并没有贡献什么特别的力量,但夏纪的评价却也实在表明自己做了并且也被看到了。假如自己实在什么都没做,夏纪的话便莫名其妙,进而丽奈的话也几乎不能成立,但实际上她们又没有理由合伙欺骗自己。于是,久美子在彼时只能是认为事实就是丽奈所说的那样。

其实话语8中比较难理解的是后面那几句话,观众初看或许都觉得不明所以,更不用说与丽奈直接对话的久美子了。下面我们重点探究话语后面几句的含义,暧昧的背后实际上针针见血。

首先,丽奈没有直接说久美子是一个普通人,而加了一个关键的修饰,即“像”,这就是对久美子在自己自己眼中日常呈现出的状态的准确概括。能够让人感觉到久美子普通人一面的缘由正在于久美子自己其实并没有刻意去构建自己的特别。作为观众,我们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久美子总是不停地参与解决各种矛盾事件,还不算“构建自己的特别”吗?这并不算。现在对于特别一词的定义重心在于与众不同,而不是其是否符合一般道义准则。对于久美子来说,这样的准则就是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见危施救,这本是理所应当的理念在众人的冷漠中,被凸显为“有意”与“特别”。

关于此,我们应该可以想到高一时小号独奏选拔那件事。久美子果断为丽奈单独喝彩被视为了“特别”,然而真正一般的情况应该是大多数人乃至所有听众都该立刻为丽奈喝彩。在这里,久美子是被其他人构建了她的特别,而她自己则是出于普通听众的理解做出本来应该被视为普通的行为。对于彼时的丽奈来说,鼓掌的久美子确实是“特别”的,但久美子的“鼓掌”却是普通的,因为一个客观事实无法动摇,就是久美子自己所说也是多数部员们默认的话:“(独奏上)丽奈比香织前辈优秀......独奏应该由丽奈来。”这样的行为与言语就是丽奈所感受到的久美子的普通——正是在与众不同之中才显示出的普通。

然而那不像普通人的一面又体现在哪里呢?正如前文所说,久美子呈现出的普通是原则上的、主观性的普通,而她去参与解决这些纠纷则是违背了现实的、他视的普通,因而所谓不普通实际上只是他人的一种感受与印象,而我们观众也正是最容易感受到这一点的。明确这两点,就有助于我们弄清何谓“装得像普通人”这一说法的含义。

这一说法是提醒久美子她是没有办法定义自己的。如果没有和她绝对一致的(至少一个)人对她原则的普通完全认同,那么久美子自我的定义是没有效力的;而实际上,久美子往往又缺少自觉性,她的行为在近乎本能的驱动下会使其忘记对自己这一普通性进行考量,因为她首先已经忘记自我的存在了。所以久美子在参与之前的那些事件时,总是会被视为(至少被丽奈视为)是具有某种目的性的不普通,而久美子自然而没有刻意的表现自然就成为了“装作普通”。

如此,接下来的丽奈的这几句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因为久美子的注视是一种基于她的道义准则的自然的关心以及对事实的认同,所以她看到的更多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这就是与其他功利性援助看向自己与他人的比例的颠倒,也就由此而被丽奈称之为“看穿”。对于丽奈来说,这最初的感觉或许正来自于初中时期那场只拿到废金的演奏比赛。

“你真以为,我们能进全国大赛吗?”赛后,久美子这样对丽奈说。际上,久美子说得没有错(只是久美子自己认为这句话是单纯的询问),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正是丽奈内心知晓的事实,所以丽奈才会不甘心。对丽奈来说,这就是久美子无心之眼对于自己的穿透,使那时丽奈能够记住久美子的不完全是她打击了自己的志向,还有这对自己内心毫不在意但精准无比的暴露。这甚至是在提醒丽奈应该要认清现实,同样是一种关心,但是久美子自己绝对是不自知的。而与此同时,丽奈声泪俱下的“不甘心”大约也奠定了久美子最初想要为困境中的别人倾力付出的基础。于是,我们也就顺势解决了为什么话语10中丽奈特别强调久美子那句话这一问题了。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话语8中。最后那两句话究竟表达的关于谁的发现呢?依据前文的论述,这个省略的主语还应当是“久美子”,但这一感受却是被久美子所注视的人所言说的。因为久美子注视的投入与专注,其视线就透入被注视之人的内心,于是后者对自己所想要隐藏之物是否确然暴露就必定感到紧张。换言之,这两句话实际上是间接表现久美子视线的震慑力,也就是对前两句话含义的延伸。

于是,久美子的话语9的说出就显得不能够再自然了。营造陌生感从而使得对方陷入被动,无疑这又是丽奈对于舞台掌控的体现。对此,我们又可以想到《少女歌剧》之中奈奈对于舞台陌生感的营造,突出表现在奈奈在列车车顶以一敌六的那一幕,具体含义可以参看笔者另一篇专栏《白箱》*《少女歌剧》:舞台幕后的欢欣与苦闷——宫森葵与大场奈奈的世界。一旦对手陷入困惑,那么其只能是被自己所摆布了。

对于久美子的困惑,丽奈没有去回应,这是必然的。丽奈只是沿着自己的计划自说自话即可。话语10的出口无疑是久美子最能具体感知含义的话,可以说是目前的对话中对她冲击最大的言语,这也就是丽奈实现目的前的最后一击。久美子如此明显的乱了阵脚(话语11),丽奈就知道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于是话语12就出口了。直到这里,读者是否对丽奈的话有既视感呢?

相似的场景早在丽奈与久美子夏祭攀登大吉山之夜的路上出现过:

丽奈:“初三音乐竞赛的时候,你问过我:‘你真以为,我们能进全国大赛吗?’很坏心眼吧?”

久美子:“不,我只是真的想知道才问的。话说回来,果然是在说我的坏话。”

丽奈:“不是,这是爱的告白。”

久美子:“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告白。”

丽奈:“但是我很在意久美子这一点,从以前开始,该说是喜欢呢......伪装成一个亲切的好孩子,其实内心深处有些冷淡。所以我才想要把你那好孩子的皮囊一点点剥下来。”

久美子:“这是什么意思......”

丽奈:“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的爱。”

这就是更早之前的时机。那么,话语12所谓的“面具”意思也就明确了,就是上述引文中丽奈所说的“好孩子的皮囊”。进一步说,丽奈就是想要知晓乃至于占据久美子一成不变之下的可能性,所以丽奈对久美子的话语会存在语出惊人的效果,这就是实验。换言之,丽奈想让久美子成为只有自己知道的久美子,同时也想让久美子被自己牢牢吸引,这从最初的在意所萌发的种子,到现在已经长成了如此贪婪的模样,确乎又在情理之中。这就是丽奈的爱。

然而,话语12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于其过于露骨地表达了丽奈自己的愿望,而这句话是否是对其他人同样生效丽奈是没有考虑清楚的。当然,这句话中前半句强调久美子引人注目是与话语8相呼应的,算是对久美子的一定程度的解惑,但后半段则不然,它是丽奈自我主张的体现,却借用一般人的共同行为作为幌子。所以,久美子自然地就问出了话语13,她想知道这明日香是否也属于这一类人之中。丽奈这时莫不如说是多了一份无奈与失望,因为久美子没有因为这爱的告白而对此有所正面表示,因而不够有趣。

但是目的还是达到了。因为话语13虽然在谈明日香,但实际上对话语12表达了间接的认同,这其中就包括丽奈。此外,如果把话语13视作对话语12的闪躲,那么久美子表面镇定而内心仓皇的模样同样十分可爱,至少比起那个大吉山之夜登山路上镇定而认真的久美子要可爱得多,同时这也使得丽奈认识到自己与久美子的关系在友谊的基础之上再前进了一步。虽不是爱情,但比爱情更加充满诱惑力。

于是到了收场的时候了,话语14与话语4构成了对话的闭环。久美子在说出话语13时,似乎还有一点想要反击丽奈的意味,但是她忘记了之前的话语4。丽奈只需要简单重复一下,久美子便无话可说。所以,直到最后,久美子也没有能够从丽奈那里获取一个自己想要得到的清晰的答案,反而丽奈以此为契机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丽奈的欲望在其巧妙的操作中瞒天过海,让久美子如坠云雾,虽有困惑但又觉得对话的推进十分自然。在看着丽奈转头离开时,久美子一定还想求解问题答案,但已经没有理由开口了,错失的机会毕竟不会重来。

至此,读者应该也能够看出选取走廊这一幕情景作为“无观众的舞台”的完整的缘由了。空间的直接相似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人物的话语、动作以及由此而呈现出的紧张的冲突感。久美子与丽奈各自的话语相较于平时出现了明显的倒错,动作的开放性也呈现出明显的改变,这就呈现出了所谓“表演”的效果。而言谈之中丽奈的步步施压,则更是不断将现场紧张压抑的氛围推向顶点,可以说让久美子不寒而栗。

更重要的,这一幕情境呼应了大吉山之夜。我借此想要强调丽奈作为夜的女儿这一极富魅力的身份,即真正的丽奈往往在夜里诞生,并且能够通过夜的帮助,去挑战自己在白日中被标示为禁忌的东西。丽奈自己曾说过:“我偶尔也会想做些出格的事情。”而夜,就是做这样的事的良好时机,对于追求个性的丽奈来说,夜或许有着其他人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

在表演之中不用考虑昨日与明日的时间变化,演员们需要做的只是专注于凝视自己(与对手),享受当下,充分利用舞台提供的装置来不断开拓自己的可能性。并且,由于自己是舞台的唯一主宰,那么某一种“确定”一定是能在当场的表演中完成的。于是,舞台的意义也就明确了:它以一个个完整而独立的记忆片段构成了一个人完整的青春。而时间则以碎片而连续的段落组建青春,这就是两者的根本区别与联系所在。

上文已经从整体上对夜的舞台进行了典例分析,但对舞台那些效果(特别是声音与灯光)的具体作用没有进行细致梳理与分析,这也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即所谓夜的三部曲。借此,我们或许能对揭开面纱的夜有更加直观具体的感受。

三、夜的三部曲之一:静谧

虽然夜中总是免不了喧嚣,但是静谧仍然是夜到来之际的核心特征之一。想要从白日的嘈杂之中摆脱出来的人总是知道在夜中静谧存在于何处,这近乎一种天性。这种天性乃是一种回归纯粹自然的天性,无论是瓦尔登湖还是桃花源,都代表了这类人的这一诉求的目的地。对于正值青春的那部分男女来说,寻求夜的静谧,实际上意味着对自己的一种超越。

关于此,明日香与丽奈是两个非常典型的人物。促使她们在入夜之后与白日的面貌几乎截然相反的因素正在于言语的需求。虽然两人追求夜的静谧都是为了逃避白日的话语包围圈,但不同的是,丽奈厌倦的话语集束是被世俗规范所约束的庸常与安稳,在那样的环境中,既无法超越,就只有避让,所以压抑的苦闷促使了丽奈在夜间欲望的倾泻,也就是所谓出格之言的言说,而大吉山也就是丽奈逃离现实的庇护所之一。

明日香则反感的则是白日话语的无意义与繁芜,而自己则被迫要反复以同样琐碎而半虚伪的话语去回应从而试图不断为自己征求一刻宁静。对于明日香来说,不痛不痒的礼貌性关心与稍遇回击就噤声的言语是如此无聊,甚至是一种看客似的伤害,所以在面对晴香与香织的询问时,明日香说:“不要再讨论这些没用的事了——Please be quiet。”明日香需求的是另一个自己而不是旁人来拯救自己,白日的应酬使得明日香无力确定人选,而只有夜晚才能让其扫去白日的芜杂思绪来专注于这项实验。久美子被选中可以说明其作为被筛选后作为最后一种可能性而适应了明日香的需求,而这一可能性的具体内容就是:久美子实际上是明日香所想要直接与之对面与沟通的另一个自我。

而促使她们进行如此情感宣泄的心理基础是:无法后悔。对于她们自己来说,由于环境的安静,话语便不存在“消失”的可能,即无法被其他嘈杂的人声所遮蔽。就此看来,丽奈与明日香所选择的环境显然是细致斟酌过的。而就其他人来说,自己的言语则能鲜明地转化为对方的记忆,这相当于某种契约,后悔便是对另一方的伤害。这两者结合起来,便使得说话者一方面恐惧这样的表达,另一方面却又因此而增加了表达的勇气——那些关乎自己生命走向的重要抉择问题。

然而静谧并不一定是需要言语与一个对象的出现,也并非一开始就具有上述所言的超越功效。静谧首先应当是不让主体遭受更多的肆扰而能够顺时排解自己心中积累的苦闷。这容易让人想起丽奈独自在校园的高台上吹奏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并长长地呼喊了一声。那时丽奈有如德沃夏克寄居美国远离故国时一般,怀着与现存环境疏离的异乡人之悲,而只有空旷辽远而寂寥无声的晚空才能承载自己号声里沉重的积郁。

这样的心境与做法和希美也有相似之处。在没有被认可归部之时,希美也是独自在学校教学楼的回廊上用自己的长笛吹奏《鞑靼人舞曲。处在社团之外的自己没有能力一雪南中之耻,而明日香暧昧的拒绝理由则更让自己焦躁而无力,这几乎无可言说的哀愁除了自己没人能真正体会,除了寄情于长笛实在是别无他法。

或许静谧是最能贴近作品的夜的元素。静谧本身是为出声而准备的,而音乐则是对声音最为浪漫的表达,并且能够克服现实话语的言不尽意的窘迫。最典型的例子应当是明日香在久美子的陪伴下于河堤上吹奏《吹响吧!上低音号》这一幕,关于明日香假面下的心理获得解放云云的话语表达远不及吹奏这样一首曲子来得真切,那之后这乐声令久美子难以忘怀其实正是因为其包含了明日香难以言说的曲折复杂的心绪。又比如叶月在告白失败后在与夏纪同行的路上偶然听到远处传来的长号声,也知道那其中传递着的是对其他人的思量,而自己只有向前迈进。凡此种种,就是我们所说的,音乐作为另一种语言的深沉力量。

而无论是单人的的还是双人的(甚至是多人的),言语的还是音乐的,都不能完全代表静谧。静谧最为根本的特征,或者说它传达出的最核心的氛围应当是庄重感与仪式感,它能使得主体认真对待其所做的某事,并为其赋予庄重的色彩。这种说法很容易造成一种误解:论题二中走廊里的丽奈的举动并不庄重而显得轻佻。这就是没有理清庄重的在此处论述中的含义。这里的庄重允许了表演色彩,也就是淡化了外在的表现形式,而更加重视对内在的虔诚与敬畏的态度,这就是丽奈那一系列行为称之为庄重的根本缘由。

这样的庄重往往不易被察觉而容易被轻浮的感受所遮蔽。如果以上文的丽奈与明日香的例子来说,明日香的行为更容易让我们感受到庄重。但这也并不是丽奈庄重的全部表现。注意丽奈在一次归还活动教室的钥匙时,面对伏在桌上睡觉以及醒后的泷升时,都在尽力维持礼节以保证自己的形象不被窥破;并且在之后得知泷升的心愿时,主动去其妻子墓前立誓,希冀夺金(虽然彼时是黎明,但处在一天正式开始之前,在此原谅我姑且泛用)。挺身而跪,双手合十,双目轻阖,这些就是丽奈在常规认识中表现出的庄重。

这里所说的庄重并不一定要辅之以长时间复杂的言语或动作配合或浩大的阵仗(如明日香与晴香在全国大赛完毕后与部员的正式告别),纯粹与含蓄亦能够表达出庄重。这里又区分出两种情况:一个是无声的内心呼喊,一个是凝练平静的话语表达。前者最突出的代表恐怕就是久美子在练习遭遇困境后独自一人含泪飞奔、内心呼号的那一幕场景。

心声是比言语或者音乐一类感官性的声音更难以被诉说与倾听到的,只有在绝对专注地凝视自己并虔诚向自己发问时,心声才能有所回应。令久美子痛苦的,不单纯是自己的演奏内容被转移给了他人,而是才能差距对人命运的无情划分,这或许会让她想到之前小号独奏选拔的结果,落败的香织面对丽奈,正如自己面对明日香一样,而自己既已认可丽奈,也就无法认可现在的自己。然而久美子想要认可自己,她不想逃避而就此作罢,如何才能做到呢?这就是久美子的发问。

“想演奏得更好”,这句心声由此而产生,并以极其简单的形式反复播放,它为久美子显示了她自己内在最本质而纯粹的追求,在不断的近乎嘶哑的呼喊中,提醒久美子她不能就此放弃而应立即振作与付出。为了能够紧紧将此作为自己目前乃至今后的重要鞭策,久美子没有余力顾及来往的行人车辆,而是在这本已安宁的夜中走入自己创造的更为纯粹的心灵世界的静谧,从第一声开始直到力竭。

并且直到最后,久美子在内心的余响中听到了《地狱的奥菲欧》,带出了丽奈那声“我不甘心,不甘心得要死”这时,久美子于才能差距的苦闷中,又获得了另一种感同身受的慰藉。这使得久美子知晓了自己幸而不是孤身一人,于茫然中窥见了那一丝微弱但却无比显眼的希望的光芒,这样的助力,是久美子走出困境不可获取的另一半重要因素,它让久美子的时间不至于就此而停滞。

关于第二种情况,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葵对久美子所说的那句话:“久美子你也要多多注意,三年也不过一眨眼而已。”这一句话含义的复杂程度不亚于论题二中丽奈的长篇演绎,但这里不便于再次展开论述,因而简要说明一下。

这句话最直接、最宽泛的含义是劝诫久美子珍惜时间、充分感受与充实生活,因为久美子此时才上高中不久,所以会有“三年”这一说法。具体来说,葵是希望久美子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选择,无论是在面对丽奈时的恐惧,还是在被问及参加全国大赛与否时的回避,葵或许不能断言久美子的做法是错误的,但能感受到显然是不自然的,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葵希望久美子能够从一开始就避免埋下祸患的种子,否则拖欠的后果将另久美子难以承受。

这其中最悲哀之处实际上是包含了葵对自己的哀叹。初中未能考入理想的堀山高中而进入北宇治,三年时间如同徒失,这已然是不可挽回的遗憾;而进入高中,葵想要真正实现目标,对于吹奏乐,她已经无法倾尽身心去坚持了,特别是当得知社团今年的总目标已确定是出席全国大赛时,葵便再也没有能力坚持下去了。在那以后,葵其实并没有彻底忘记自己的吹奏乐,看着自己笔上的次中音萨克斯笔帽时,还是忍不住浮想与心痛。对于葵来说,时间的转瞬即逝不如永远定格,让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不必为理想而向现实低头的起点。

葵是一般学生的象征,她既不是明日香那样的学习天才,也不是霙那样的音乐精灵。葵几乎是没有选择,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这仅有的选择能否带给她满意的答案。三年后考试的结果会无情地检验葵的付出,就像中考时那样,而如今自己俨然又如此迫近另一个检验的当口。葵想要去面对,也不得不去面对,同时又恐惧而回避这一面对,就像久美子一样。三年的时间对于彼时的久美子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未来式,而对于葵来说却是已然即将度过的煎熬日夜,而审判已然就在眼前了。

葵的这句话实在是极为诚挚而沉重的告诫。虽然葵并没有借此提及自己,但却饱含自己的辛酸与无奈。葵应该是想要看到有希望能选择的久美子,不要如自己那般忍痛割爱降服于生活后“辛苦麻木而生活“,久美子“应该有新的生活”,至少为自己所未经生活过的作为葵的青梅竹马,久美子虽然不能说完全知晓葵这句话的内涵,但也读出那“想要推自己一把”的祝福,如此其实也足够了,因为今后明日香、麻美子还会告知久美子相似的道理——不要轻易错过。只有到经历了之后的那些事,久美子才会真正知晓葵作为自己人生的这样一位领路人的意义如此不同寻常。

而这庄重也不只是对自己的态度,更是对时间的态度,即敬重。声音不但标志着时间的流转,并且也和时间一样是不可逆的。论题一中我们曾经说过夜是时间流逝的唯一象征,而在此处,声音就是夜关于静谧的时间流逝的唯一象征。这与前文所说的“无法后悔”不大相同。这里对时间的敬重,是直接指向当下的时间的珍惜。每一次出声都是因为当下的时间才能说出与传达,所以选择发出怎样的声音、如何发出声音,就丝毫不能懈怠。

就如同久美子在高一全国大赛落幕后追逐从现场离开的姐姐、并最终向其表白那样:“姐姐,我喜欢上低音号。就是因为姐姐,我才会喜欢上低音号。就是因为姐姐,我才会喜欢吹奏乐!姐姐,我很喜欢你!”这是多么畅快的直抒胸臆,不加任何藻饰,几乎是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积压着的对姐姐的爱意明白无遗地表达了出来。久美子深知,若不在此,在这样恰当的场合,将自己内心最为重要的话清楚地传达给姐姐,那么今后或许再也没有现在更合适的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而这一行为其实也正是对葵的那句话的间接回应:“三年也不过是一眨眼而已。久美子自那句话后面对了关于他人的许多事,直到自己。而葵的这句话也不止适用于久美子,而是对所有青春的劝勉,是关于珍惜时间最为形象具体而委婉深沉的箴言。更重要的是,由于时间的不可逆,这句话也代表了时间的体验一定是关于伤痛的体验。然而,冲破沉寂的伤痛却比庸碌无为的伤痛有意义得多,这就是关于久美子那异于常人的冲动的勇气、最根本的心理来源。

于是,久美子因着葵的那句话,不断驱散了前进途中自己与他人的沉寂的乌云,从而让诸多与自己相关的人所期待的可能性落成了现实。而追溯久美子这一青春物语灿烂的源头,我们又只有将目光聚焦于葵以及她的那句话上。换言之,葵的那句话是作品走入喧嚣的开场号。然而,让世界热闹起来的葵,由于放弃社团的吹奏乐,却只有无奈地滑向沉默而逐渐行至久美子青春的边缘,就像阴雨之下独自撑伞、目无所着那般寂寞。

静谧的价值实现正在于摧毁其自身,或者说让自己退居其次。在静谧中诞生的啼鸣使得环境因而能够拥有悠远无穷的意境,无论是“鸟鸣山更幽”还是“僧敲月下门”,都意在表达这样的体验。葵那句“三年之语”最初在久美子看来只是“推自己一把”,然而未曾想到它如蝴蝶扇起微风而推倒了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就是听到的青春,也就是声音的乐章。在这其中,她们所看到的她们,究竟是怎样一种模样呢?这就是接下来我们所要走近的夜的三部曲之二,关于聚光的分析。

四、夜的三部曲之二:聚光

夜晚并非漆黑一片,其中透露出的各种类型的光线为夜增添了独特的魅力,也为作品中的少男少女们制造出千姿百态的氛围。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当察觉到其聚焦于自己或是对方身上时,内心的躁动就开始萌芽了。或轻微,或激烈,它总归是要诱惑让你去看到另一个自己的具体模样。

在这里,可以将作品中夜的聚光来源分为三类,分别是:室内悬灯,城中霓虹,天角星海。它们各自对于揭开面纱的作用具有相当微妙的不同,下面我将分别依次以简要的事例分析对这三种夜之光的作用进行说明。

(1)室内悬灯

室内悬灯,这里泛指封闭空间中垂挂的照明设备,例如教室、办公室、走廊以及卧室等空间的照明。这样的光线相对于其他两种光的照明效果更好,不但更能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还确保了其自身活动的持续性。

我们首先来看关于轮廓呈现这一点的效用。以丽奈为例,她在一次前往办公室送还活动教室的钥匙时,却发现泷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并且是侧着头睡的。对于丽奈来说,这就是不常见的泷升,但对于丽奈来说这不但没有削减其在自己心中的魅力,而是相反,因为丽奈想到了泷升对社团练习的操劳。这样,丽奈对熟睡中的泷升的睡颜的痴迷就不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更多了一份品格爱慕(这里严格来说应该是强化)。

更重要的是,在灯光映照下的这样的泷升是不设防的、绝对温柔的泷升,这就是丽奈自己最想要见到的、同时既想让其他部员看见又不想让他们看见的另一个泷升。此时丽奈已经是完全痴迷,她本可以在不弄醒泷升的前提下为所欲为,但无奈久美子在旁边成为了自己的规范与约束。尽管如此,丽奈已经是深情难抑,温柔的眼神显示出冷美人之下一个痴情少女的可爱模样,轻轻的语调更勾勒出一个毒舌之外细致体贴的丽奈

从这一例子之中,我们可以看出,这里所说的对轮廓的痴迷不单纯是一种本性,更基于对对象的长久认识,实际上丽奈与久美子之间也存在这样的一种情况。由此而导出的主体就是爱的外化,她无论如何都将比平日更加温柔、也更加不设防。然而,这种状态未免太过于温和。既然是轮廓的直视以及先在的认识经验,那么冲突也是另一半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这就是关于麻美子的故事。

除了与自己的妹妹久美子曾经存在矛盾外,在关于自身学业的选择权上,麻美子与父母也存在难以调解的分歧,就在某一夜,于饭厅之中,麻美子与父母再次大吵了一架。注意麻美子在一开始是始终低垂着头的,因为她不想去直视父母正脸,一方面是她早已知晓父母的容貌,二是以这样一种在旁人看来不礼貌的交谈方式表达对父母的反抗;但同时,这也间接反映出麻美子长久以来形成的逃避心理:在自己的选择问题上,或许是因为作为姐姐而要做出表率,麻美子逃避了对本我需求的表达并让此形成难以挽回的连环。

然后在谈及“为何不事先表达自己意愿”这一最为核心的问题上,麻美子抬起头直视父亲正脸,以怨恨的口吻诉说自己的无奈,如同对靶射箭,因为这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次回避的自身痛苦的根源。此时,麻美子无比鲜明地再次确认了父亲(以及母亲)的存在,在这时她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走到如今的道路是由如此具体的人造成的;同时,麻美子也想让父母从自己的表情言语中看懂他们的长女现在究竟是怎样悲哀的模样。唯一不想看到他们此时的脸庞的唯有久美子,所以她背身坐在沙发上无神地翻看手机。

所以麻美子父亲有意识闭上双眼回避视线,同时也包含对长女现在这一面孔的厌恶但更重要的是,借此逃避麻美子这样的施压后,自己能够安稳地整理思路进而反过来对麻美子施压。一句“不要以为追求理想是没有风险地”可谓直击麻美子的核心弱点,因为她一直以来确实都是仰仗父母的经济支持而没有切实独立自主追逐目标,因此也并没有多么明确的风险经验。所以谈及此处,麻美子又低下了头。一方面,她无法否认父亲话语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正是如此自己才想要证明自己,否则自己将再一次顺从父母的意志,自己的这一次抗争也会因而再次失去意义,没有第一步也就没有后续,这就是叛逆想要狂飙的一个起点。

最后,麻美子至少在表面上是抗争失败了。回顾这一次争吵,我们可能会存在这样一个困惑:灯光的作用是什么呢?从最简单易懂的层面上来说,灯光映照出人物的脸庞,从而导致了上述麻美子与家人对面及不对面的冲突。从深层次来说,因为灯光的聚焦,这次谈话在这一层面上就因而变得相当正式,并且也保证了这场对话的持续。

这里所说的正式主要是基于对时机的考量。一家人能够全部聚在同一空间的机会极为少有,而在夜里,母亲一日家务活完成,父亲下班,久美子放学,麻美子本来就处在半退学的状态中,齐聚的机会就有了,因而此次谈话就成了特别的选择,且在家中此时自然要开灯照明,于是灯光便构成了这一正式氛围的开场号。其次,结合上述的轮廓映照,灯光在这里起到的作用是制造近距离面对面会谈的潜在认识,并明确了三人端正的坐姿及方位关系,这就容易让人想起圆桌会议一类的严肃会谈。

然后,如果不是话题缘由,那么只有灯灭才能中止谈话,对此诸位只需想象一下麻美子他们激烈对话中突然停电后的状态即可。最后麻美子的父亲离开座位而前往自己的房间这一举动则是人为制造停电效果的无意识表现,即通过空间的阻断强制终结话题。因为此时麻美子的父亲的看法基本穷尽而无可说,在此时结束谈话也就是抓住麻美子哑言的状态让她能够反思,而继续谈下去不但消磨自己的精力,同时还不知晓自己是否还能应对麻美子可能的顽固反抗。

此外,在冲突上还存在非冲突的冲突,这就是南中时霙在比赛结束后归途的大巴上的状态。车内的灯光对于彼时的部员来说无意识冰冷而惨淡的,对于作为部长的希美来说尤其如此。霙因而宣泄着苦闷:“我讨厌比赛。”这样显露出攻击性是因为霙能够窥见希美憔悴的面容。而这样的攻击性也不是针对现场任何一个人的,而是现场之外的比赛,换言之,霙是在理念中立靶射箭。简言之,所谓非冲突的冲突,就是一种内心斗争。不过这一冲突在作品中借助室内悬灯的聚光效果呈现得并不多,在此也不再多言。

冲突与亲近,这就是室内悬灯在聚光上所起两个重要的作用。然而这两者并非是互不相容的。在论题二之中,丽奈与久美子在走廊处的互动就呈现出的就是冲突与亲近并行的状态——以形式的冲突推动目的的亲近,这就是丽奈的手法。那么室外聚光的效果如何,这就是之后两个小论题所要探究的内容了。

那么室外聚光的效果如何,这就是之后两个小论题所要探究的内容了。

(2)城中霓虹

所谓城中霓虹,在这里泛指城镇于夜里闪烁的各种光线汇集。在客观上,它距离主体十分遥远,但在主体的凝视或感受中,它仿佛就在身边。这就是其对主体主体产生作用的基础。城中霓虹的作用方式可以大致与室内悬灯无较大差别,都主要是映照并凸显主体的某一部分的样貌而产生作用。

这在久美子与丽奈处最为典型。大吉山之夜,久美子降服于穿着纯白连衣裙的丽奈,是因为如前文所说感受了丽奈的诱惑,这诱惑的具体产生主要就是由于山下的城镇之光的映照。一方面,这光绝妙地衬托出了丽奈连衣裙轻薄的纱感,呈现出一种素雅朦胧之美,这正与丽奈的性格相匹配——不尚繁缛庸俗的纯粹;另一方面,光线铺展于丽奈四周,凸显了丽奈处于其中心、非同一般的主角特质(图a)(关于这一点,读者可以参考《少女歌剧》中华恋于舞台登场时的效果:图b),光的聚焦引导了久美子视线的聚焦,眼前独身的丽奈由此显得独一无二。

而除了映照丽奈的美丽之外,这些光芒本身就具有相当强烈的诱惑力,它们甚至先于丽奈而征服了久美子。这种诱惑,具体而言是因远处的光线形成了斑斓多彩的团状,隐隐闪烁。对此,久美子是这样形容的:“地面看起来好像星空。”其实也就可以说,这些聚集起来的光团才是丽奈最美的晚礼服——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晚礼服。久美子这时说:“我想如果是在此刻,就算让我殒命,也无所谓。”这就是说,久美子至少在那一瞬间否定与遗弃了自己所在的这一世界的所有价值,尽管不能完全说她想要奔向此刻丽奈的那个世界,但至少无限向往丽奈所显示的这样一种存在方式——作为美而存在。

于是,光与丽奈的绝妙配合,让久美子变得温顺而有如一只小猫。这时的久美子就是被动的,所谓“恶劣的性格”在已经被消去了踪迹,因为她注意力集中于丽奈而忘记了自己,思维变得无比迟钝而忘记了所谓思考。所以在丽奈轻点她额头时,久美子本脱口而出的“我明白高坂的心情”到最后的一两个音节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呼出“丽奈”二字似乎也是身不由己——久美子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丽奈。

然而也有久美子占据主动的情况。烟花大会一夜,身着蓝色浴衣的丽奈与久美子蹲在桥下的石柱上欣赏烟花,当升空的火焰将丽奈的近在咫尺的丽奈的脸庞映照得透亮时,久美子又一次痴迷了。局部的内容比整体的轮廓更具审美的可能,因为它无比明确而具体:从眉梢到眼瞳,从鼻尖到双唇,无一不可欣赏。烟花光芒映在脸上的闪烁——或者更准确地说烟花在丽奈脸颊上绽放——则让这样的面容更具有一种暧昧的味道,这是最能吸引久美子的存在。

而丽奈一开始对此并不知情,她不知道久美子的眼神已经在她脸庞上深陷到何种情形,而久美子或许也能在这时体验到丽奈主动凝视自己而让自己动弹不得的情状,或者可以说,此时自己就是丽奈。然而,久美子之所以如此对丽奈的面容痴迷,还有一个原因,也就是对她们这段情谊的担忧。彼时,久美子心里想的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也会分离。不管如何祈求,一切都将转瞬即逝。如果能把现在这个瞬间装进容器冷冻起来,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久美子如此一反往常如此深情地凝视丽奈的脸庞,其实也就是想确认丽奈以及自己与丽奈现存的真实性,想要将这作为宝贵的记忆封存在自己大脑的冷冻库中永远维持那一瞬间的状态。实际上,从上一个大吉山之夜中,久美子从丽奈的话语中就应该能够察觉彼此之间本质的不同以及终究将会到来的前进道路的殊途。久美子虽然鲜有地主动把握了丽奈,但个中滋味却悲哀异常。这种感受,直到之后谈及利兹与青鸟之时,再一次被言及与确证,那时双方都明确知晓了这一点。久美子心中就像《少女歌剧》中的奈奈一般,具有恐惧时间推进而改变什么的一面,这一面,久美子至少留给了自己的姐姐,也留给了此时的丽奈。

然而城中霓虹还不算最远的,其实也是相对比较寻常的,它是可以被主动寻觅到的存在,这就有所谓必然性的味道,有心之人借此便能够做到她们向来压抑之事,比如丽奈。所以,我们不妨将视野再放远一些,去观察自然的光线,去看一看偶然性对人的关怀,以及由此给她们送去的悲哀。

(3)天角星海

当夜晚星河铺洒在天上时,落下的光芒对于地上的人来说,极具温柔与包容的触感。而对于孤独的人来说,这一感受就会更加深刻,也会更加沉醉于这一不可多得的情景。她至少希望能够借此忘却内心的苦闷。纵观整部作品,恐怕只有霙能够最好地全市这一聚光的作用,这就是府大赛之后,独自在无人的庭院内玩音游的霙、以及她与久美子的故事。

这是夏日集训时的一晚。这一时节高负荷的训练量容易让一般部员感到心神不宁,对于霙来说,烦躁的心绪是相同的,但其缘由却不同。霙焦躁而烦恼的是自己留在此处继续备战今后的比赛的原因。对于霙来说,比赛夺奖不是她所凝视与追求的,人,才是霙所看重的。这个“人”主要是指希美。对于霙来说,她在高中继续选择吹奏乐、参加比赛正是因为希美的存在。而如今希美是不存在于自己所在的社团的,而自己却仍然在延续这些行为就变得意义不明了。

此时的星海对于霙来说是极为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它构成了这一夜的柔和,能够为自己苦闷的内心带来慰藉;但另一方面,它又让霙内心的苦闷如此容易被自己感知,又加重了苦闷的情绪。两者交织在一起,霙的内心自然就愈发不得安宁了,但又因此反而被囚禁在原地。所以霙此时极度想要宣泄,从而打碎这样折磨自己的死循环,然而由于此时无人可诉,又正值深夜,霙便只有以游戏来消解纠缠的愁绪。所以当之后久美子出现时,霙毋宁说是厌恶,莫不如说是感到意外的惊喜。

因而即使久美子无意间播放了《鞑靼人舞曲》,霙还是让久美子留在了自己身边,并主动向她诉说内心的所思。霙是这样说的:“我说,你喜欢比赛吗?我讨厌,到头来还是由评委的喜好来决定。”这不单纯是对比赛本身的质问与思考,而正如前文所说,是对目前自己存在方式的意义的质问与思考。显然,这样私人化的想法霙在平日应该是不会提及的,而当下的时机与内心的困惑已经由不得自己再闭口不言。而当听到久美子对比赛的看法正是自己的红区时,霙忍不住发怒了。

向他人发怒,这种模样的霙是极为罕见,这甚至不同于之后她高三时在实验室对希美那样——这里的发怒是真正具有攻击性的质问无可奈何?你知道多少人为此而伤心吗?”其实直到这里,霙或许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想从别人那里寻求一个答案,而是想让别人认同自己的答案。换言之,霙这时已经对现在的自己充满了厌倦,但久美子却还认可了这样的自己,这就是极度的荒唐。然而久美子却是无辜的,她确实只是想谈自己对比赛本身的看法。

此时霙也非常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现在就不应该处在此处,处在社团之中,所以久美子之后的发问就相当致命:学姐又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霙是没有办法回答的,因为她本来已经以为这一疑问应该转化了一种只能认同的现状了。所以霙又沉默了。霙此时厌恶的,是久美子的那句疑问为什么是存在的,以及自己为什么会由宣泄自己的情绪、减少自己的痛苦反又走向了折磨自己、让自己更加痛苦。

所以最后两人都沉默了。霙甚至后悔温顺地走入这个星夜,让自己本就不宁的心绪更加芜杂错乱,但也不完全后悔,因为霙也由此得知自己在如何存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依然存在逃避选择与回答的软弱。今夜自己看似在求解,实际上最终仍然走向相反的路。虽然星海今夜包容了霙,但这一包容,同样也是某种束缚,似乎想让霙永久停留在今夜这一时间点、停留在回避选择的自我茧房中,这就是一种最为隐蔽的诱惑。

只是今夜偏又出现久美子。

聚光部分的内容讲述到此为止,无论映照自己,还是映照他人,模样的展示与凸显,总是会让一个人或多或少变得异乎寻常,这就是看见的图画。那么接下来,让我们走进最后一种感受——触觉,去仔细感受降温是如何让主人公们揭开自己的那层面纱的。

五、夜的三部曲之三:降温

降温是入夜的一种自然现象,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降温给人的感受都是特别明显的。这感受的内核就是精神的刺激,它能够激起人们的某种欲求,伤春悲秋之吟咏创作大抵就是基于这样一种常理。而这样一种刺激能够发生如此的作用,也不完全是由于降温本身引起的,还在于降温与自身的经历处境的某种呼应。如此,依照作品中呈现的情境,我们可以将降温分入夏日与冬日两个时节来探究它自身的能力。

(1)冬夜的降温

虽然这个情境放在”聚光“处论述更为鲜明典型,但在此处我更想用其来表现人物的心境,这幕情境就是丽奈在得知自己爱慕的泷升已经有了妻子但久美子却没有告诉自己后、邀久美子同去大吉山旧处谈论此事。而在此处,久美子与丽奈均是主角,也都是受伤的一方。(但在此,笔者仅探讨丽奈,关于久美子受到的影响,可以参考论题四的“聚光”部分自行体会)。冬夜的降温不比夏日那么明显,但在心境的影响下,就会特别放大,并转而影响情绪而使其更容易波动与宣泄。

久美子与丽奈两人的情绪开始宣泄是由于一阵寒凉的晚风,在冬夜,没有什么能比冷风能察觉到夜的降温。对此,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久美子:好冷......”,但最先做出情绪反应的是丽奈,如之前吹奏了《自新大陆》之后那样,丽奈又一次长长地嘶喊。虽然在明面上丽奈没有表达,但在内心丽奈无疑已经将这阵寒风与泷升已经有了妻子这一事实结合起来了,就在丽奈恰好伏在栏杆边时,对于想要宣泄地丽奈来说,此时风起的时机正是非常恰当。

且高处不胜寒,丽奈此时所感觉到的冷,还有一种处在此处的寂寞孤独之感。丽奈这时才意识到对泷升的追逐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如此痴迷而使得丽奈陷入一种相当偏执而危险的境地,仅仅是微小的破坏都可能使得自己崩溃,所以丽奈在之后说:“我原来是这么软弱的人。”也就是说,仅仅得知了事实就使得自己行为意义瞬间变得渺茫起来,离不开幻影的自己正如同幻影自身一样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丽奈那时对久美子所说的话,都是其自身关于现实的愤恨与无奈,具体来说,丽奈感到自己所追逐的幻影,是隐瞒与欺骗所包装的谎言:亲情里的母亲,友情里的久美子,爱情里的泷升——比起事实本身的冲击力,主观上事实被掩盖本身更让丽奈感到难以接受。诚然,这掩盖可能是出于对丽奈自己的关心,但对于丽奈来说,她想要的是纯粹。所以面对久美子的对自己的善意的陈述,丽奈说:“我知道。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对于今夜的丽奈来说,对纯粹的执念又消减了一分热度。

这是丽奈所无法忘记的,莫不如相反,所以丽奈才说:“然后将这些暂时忘记。”而又只有“在这里说清楚”,才能做到忘记,这就是丽奈在这里向久美子宣泄的根本原因——不是单纯的不满,也不是决绝地永久遗忘,反而是想要将此铭记于心,作为自己存在的见证,告诉自己应该踏在现实的土地之上。所以之后丽奈向泷升的当众表白,并不是一种执着的追求,而是让自己长久的幻梦本该拥有的起点成为终点,也算是作为自己最大的慰藉。

这就是冬夜的寒风与高台,丽奈燥热而又凄冷的内心的在降温的催动下根本无从压抑,而一旦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那就更加如此。于是在此,我们又看到了丽奈的另一种姿态:脆弱而无助,孤独而惶惑,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猫一般,这与其他我们所看到的丽奈,都是根本不同的,这最能体现追逐中的丽奈的真实模样,这也是笔者以为丽奈最具魅力之处。

(2)夏夜的降温

谈及夏夜降温影响,容易让人想到人的燥热心绪在寒凉中得到舒缓与释放。于是,为了解释这一问题,我们又将回到高一时、身着白色连衣裙的丽奈邀请久美子攀登大吉山的那一夜,去看一看除了“静谧”与“聚光的夜的作用外,降温是如何促使丽奈做出那样不可思议的举动而征服久美子的。

看着丽奈的背影,久美子的视觉与触觉神经受到了相当的刺激,她是这样说的:“高坂纯白的连衣裙,以及微凉的蓝色空气让我看得入迷。”在这里,本应作为视觉感受的蓝色,却恰好是因为夏夜降温所致的微凉才能够被体现出来,这是一种相当独到而有些私人化的生活体验。如果不是丽奈身着轻薄的白色连衣裙、对于色彩有着很强的表现力,那么久美子的感受显然不会这么强烈。

具体而言,这一刺激就是说久美子的一开始面对丽奈这一行为时的困倦与抵触被抹去了,转而被置换为一种忘我的对美的欣赏之中,但这其中,久美子对于这样神秘的诱惑又同时存在一种怀疑与戒备,但这微弱的力量无法征服前者,而是相反。在这时,久美子便不由得开始想象了,雪女的故事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这一联想,可以说是绝妙的必然。

所谓雪女,据通行的说法,在日本传说之中乃是指身着白色和服、肤白貌美而居于深山的雪妖,散发着一种冰冷而迷人的气息,对于看中的目标(男性),一般来说雪女会将其诱至无人处、献上一吻然后冰封,作为恒久的欣赏。虽然日本民间各地对于雪女的传说不尽相同,但久美子所想到的雪女,应该正是这一类型。

这样一来,久美子的联想逻辑就异常清楚了。场地、气温、人物造型以及行为本身等等,都与雪女的传说如此相对应。久美子之所以怀着不安却也选择跟随丽奈,就是因此时此刻传说与现实的巧妙结合实在是极其罕遇,对未知的可能性求索的本能驱使久美子抱着近乎献身的精神想要对眼前的情境一探究竟。如果能够看到作为作为雪女的丽奈、那么就算殒命也在所不惜。

换言之,雪女的联想正暗中预示并知道了久美子自己之后的一系列言行:无论是对含义不明的话的防备,还是面对显露无疑的美时完全降服于丽奈。说得更微妙一些,久美子自己正无意识地尝试着实践传说,即使之后的一切尚未可知,久美子也想使之成为具体的存在;而久美子要做的,就是在意识的某个深处忘记自己是久美子,而是雪女(丽奈)的猎物;并且为了使得丽奈成为完全的雪女,久美子也必须要主动产生关于丽奈之美的意识。如此一来,延续千年的浪漫,就在今夜又一次复生。

当积聚在心中的炽烈想象与憧憬最终实现(前文所说“委身于丽奈”)后,久美子所获得的必然是至上的满足与空虚。这一夜的经历可以说让久美子确定了自己与丽奈那紧密而又危险的不寻常关系,这成为她们之间充满梦幻色彩的独家秘密;但同时,这一夜的梦幻只停留在这一夜,只能作为回忆而被封存,而当今后再次于此处谈及利兹与青鸟时,沉重的现实就使得这里的浪漫变得如此飘渺而悲哀。

如此一来,在又一次走上大吉山之后,夜的三部曲就结束了,关于夜在揭开人物面纱的具体作用的论述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么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夜揭开面纱对于少男少女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呢?虽然在之前的论述中我们已经有所提及,但毕竟零碎,也缺少根本性。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就是我们下一部分所探究的内容。

六、夜是死神温柔的怀抱

于夜中揭开面纱,这一行及其相关将会被消除,并以另一种姿态存在,也就是所谓落入“死神温柔的怀抱”。无论是在夜中所感到“丧失的”还是“收获的”,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而唯一让它们的形态能够永久存留以供观望的,只有记忆。换言之,记忆使时间永恒。

揭开面纱本质上就是表演,人物彼时所处之地即舞台。记忆所辖制的这一时间,正是因舞台表演而被罐装化了的时间。所谓罐装,也就是说主观上不愿使其延伸演变而将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作品中的人物实际上普遍存在这样的心态。以久美子为例,在论题四中,可以看到久美子具有这样的心态:“......具有恐惧时间推进而改变什么的一面,这一面,久美子至少留给了自己的姐姐,也留给了此时的丽奈”。在论题五中,也提到了相似的状况:“......这一夜的梦幻只停留在这一夜,只能作为回忆而被封存,而当今后再次于此处谈及利兹与青鸟时,沉重的现实就使得这里的浪漫变得如此飘渺而悲哀。”

将这两点抽象一下,我们可以说久美子是既依赖回忆又恐惧回忆的,因为回忆只能是确证与维持存在的曾经而不能让她回溯到那一时刻,尽管如此久美子还是需要回忆,这是为什么呢?任何利己的选择都在暗中标好了代价,如果因此而避免任何选择,人生只能是走入一滩死水之中而快速衰败无影。关于这一点,在论题三中有这样的论述:“......久美子因着葵的那句话,不断驱散了前进途中自己与他人的沉寂的乌云,从而让诸多与自己相关的人所期待的可能性落成了现实”,选择不但与自己有关,更是对环境的更新,作品中所有牵缠的关系枝条的形成皆是因此。

同时,夜中留下的记忆,因为“表演”,与白昼相比便更多了一份私密性,这样的独一无二能够让久美子她们在选择时稍微获得慰藉。使得自己成为自己的标识,就是自己内在怀抱着与众不同的秘密。丽奈那一系列的“出格”行为,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她确认自己的必然;而久美子那所谓“性格恶劣”也是彰显自我存在的重要方式,这既然被明日香与久石奏点明,久美子却也无法使其停下。

于是,夜中的回忆形成就构成了对于久美子她们基本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借此,她们能够确认现在的自己仍然是自己,但对下一个“表演之夜”的憧憬又让她们这一夜的自己还是不完全的自己,在这一层面上,久美子她们不断前进的动力就产生了。然而,她们所追求的这一可能性,究竟有着怎样的内涵呢?这其中包含着两个极端的倾向:新生与自杀

关于新生,其实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它代表着对现存自我的不满足及对新的自我落成现实的渴望。在之前的论述中,“丽奈探寻自己与久美子的关系边界”这一点被多次提及,这表达的就是丽奈希望借助久美子而发现纯粹独立以外的自己能够发展成为怎样一种姿态,对于泷升的追求也具有这样的成分。虽然还没有走到人生的终点,但目前为止丽奈的那种狂放而脆弱的形象被其自身发现了。就像丽奈在得知泷升有妻子之后所说的那样:我没想过,我原来是这么软弱的人......我慌得手忙脚乱......”这样一种发现虽然是充满痛苦的,但对于丽奈来说却是极有价值的——在追求与追求的结果两个层面上,丽奈都看到了新的自己。

新生是内涵中最为显性的主流,用通俗的话来说,成长是如此鲜明的。当我们看到作品中少男少女们的成长时,我们也不免从中受到莫大的鼓舞。然而,在这样的享受之中,我们又不免感到一种幽冷的气息笼罩在作品之中,若是仔细回望,恐怕也就如同远山淡影一般让人悚然。这样一种气息就是死亡的气息。

这里所说的死亡,首先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死亡,即所谓抹杀旧有人格,这与新生的前奏相近似;这一“死亡”主要是指理性义上的死亡,即生命的终结。换言之,在少男少女们所追求的可能性之中,潜藏着他们自杀的倾向与冲动。然而之所以最后谁也没有献出自己的生命,乃是由于他们被意识支配而选择了相当沉重而无奈的压抑。但自杀欲望这一倾向本身——无论多么短暂的瞬间——却总是值得我们去好好观察一番,否则,我们难以真正体会到少男少女们所经历的一切乃是伤痛青春。

作为自杀最根本的心理动因也就是彻底的绝望,这其中包含着主体不愿意或无能力与环境相对抗而产生的情绪。如果要举出一个代表人物的话,那么明日香或许是最为符合的。明日香所面临的最为主要而显著的荒诞就是其无时无刻都必须承认自己是母亲所生下来的孩子。虽然在学校或是其他社会环境之中,明日香几乎是无所不能——卓越的领导才能,天才的演奏禀赋,拔萃的学习能力——看起来是没有什么不能攻克的。然而,这些之所以能被攻克乃是由于是明日香定义了它们;而换至血缘,自己则是被定义的一方。

明日香一生的开端与结束在这一层面上是被注定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她生下了我这个事实......是我一生摆脱不了的枷锁”虽然是同是外在之物,但却无法使其顺从自我意志,这乃是由于这些外在只是形式上的外在,它们实际上已经成为明日香的组成部分了,这迫使她不能解构它们而解构自己,因为自己还有所要追求之物,所以必须要伴随着这样的折磨——有所渴求就要承受痛苦,这是明日香无力抗拒的矛盾。

明日香没有那么洒脱,而是相反。她其实只想追求纯粹,就像丽奈所说的那样:“我倒是觉得她反倒更像是那种只要自己能吹就无所谓的人。”然而现实是不能如她所愿的,唯一的超越方式乃是自杀。自杀之前,明日香未免想要交代或者说了结后事、想要将构成自己的内在掏空后走向死亡,所以她想邀请久美子来到自己家中,面对面说出那些本应该永远作为秘密的心声,将这段记忆作为自己唯一能够定格的所有。然而久美子对明日香的自杀倾向其实早有感知。对于明日香缺席后留在夏纪谱面上的建议,久美子的感想是这样的:“我不由得想,这简直就像是遗言。”久美子直觉的准确性正在于这些地方。

也许会有读者批评:这究竟不过是故意制造压抑而恐怖的气氛。然而,当我们仔细体会明日香身上所承担的复杂且沉重的重担时,这批评恐怕就需要再三斟酌了。明日香是直面生存本身所制造的残酷的,她没有在生命最初拒绝这一切的权利,却唯有在漫长来生承受这一切的义务。虽然能够选择隐忍,但绝无不想超脱现实的自杀倾向,只不过是程度差别。在《吹响吧!上低音号》系列谈 明日香与假面——兼谈明日香与七海灯子之比较这篇专栏之中,笔者也曾这样说:“......要想彻底解决明日香的心理创伤,唯一的办法难道就是明日香自身这一问题的集合体消失,也就是走向死亡吗?”这虽然有相当浓重的悲观气息,但却是一个如此现实而荒谬的困境。

自杀也罢,新生也罢,若非苦闷于现实的拘束,又何尝会如此呢?唯有夜能安放无所适从的她们,默默消化她们的衷肠,让她们尽可能获得心灵的疗治,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体会到这一温柔的瞬间,她们一定在心中展露了笑颜。如果我们能够将此放至明日香身上,大约也能够获得些许慰藉。明日香终归还是会选择活下去,于那个近夜揭开面纱毕竟只是一个开始,眼前人生的路还有看不见的漫长,自己还有渴求的目标。虽说可能会有一日实在难以支撑,却也能够感受到背后那熟悉的眼神所传达的温热。

但不止久美子一人。

后记:

曾经在系列谈的文章中有一篇叫做《氛围营造》的,但苦于精力不够,结束一篇之后就不再有后文了,这也成了笔者的一个遗憾。然而对于作品所呈现出的场景的魅力,我仍恋恋不舍,为了探求一种新的场景分析方法,也就有了这样一篇文章,换言之,这是一篇具有实验性质的文章,所以我心中对它给读者呈现出的效果心怀忐忑。

同时我也要感谢《少女歌剧》这部作品,它给予了我创作的大部分灵感,这也就是我在文中多次引用辅助分析的一个原因,没有它也就断不会有这篇文章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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