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谈“阳羡书生”

普遍的观点认为,《鹅鹅鹅》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梁吴均作《续齐谐记》一卷的“阳羡书生”,那么“阳羡书生”的灵感是始于《续齐谐记》吗?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阳羡书生”内容涉及故事的演化源流和不同版本进行了分析:

以下粉红色的文字是鲁迅对“阳羡书生”的探讨,灰色部分分别是“阳羡书生”和《灵鬼志》中“外国道人”的原文:


【资料图】

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有《齐谐记》七卷,亦见《隋志》,今佚。梁吴均作《续齐谐记》一卷,今尚存,然亦非原本。吴均字叔痒,吴兴故鄣人,天监初为吴兴主簿,旋兼建安王伟记室,终除奉朝请,以撰《齐春秋》不实免职,已而复召,使撰通史,未就,普通元年卒,年五十二(四六九—五二〇),事详《梁书·文学传》。均夙有诗名,文体清拔,好事者或模拟之,称“吴均体”,故其为小说,亦卓然可观,唐宋文人多引为典据,阳羡鹅笼之记,尤其奇诡者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云,“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所云释氏经者,即《旧杂譬喻经》,吴时康僧会译,今尚存;而此一事,则复有他经为本,如《观佛三昧海经》(卷一)说观佛苦行时白毫毛相云,“天见毛内有百亿光,其光微妙,不可具宣。于其光中,现化菩萨,皆修苦行,如此不异。菩萨不小,毛亦不大。”当又为梵志吐壶相之渊源矣。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

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师,即白衣,非沙门也。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病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云,“自可耳。”……即入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共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食未半,语担人“我欲与妇共食”,即复口吐出女子,年二十许,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内口中。夫起,语担人曰,“可去!”即以妇内口中,次及食器物。……(《法苑珠林》六十一,《太平御览》三百五十九)

归纳起来,“阳羡书生”有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为翻译过来的印度佛教典籍,比如 《旧杂譬喻经》中的第21个故事“梵志吐壶”;

第二个版本为中国人转述的外国故事,如东晋志怪小说集 《灵鬼志》中的相关故事 (出自 《法苑珠林》 卷六一,鲁迅将它收入 《古小说钩沉》);

第三个版本为经过中国文人改写之后逐渐中国化的故事,如六朝志怪小说 《续齐谐记》 中的 《阳羡书生》

鲁迅进一步将这个故事的源头,追溯到更原始的佛典 《观佛三昧海经》。这是一部观佛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及其无边功德的典籍。

上述不同版本的“阳羡书生”,其讲述目的不同,讲法或者故事要素也稍有差别,但幻士作法、口吐人物、人再吐人,环环相扣,这些元素是相同的。

全文大约六百字的篇幅,压缩 (套装) 了三对男女的婚姻、爱情、偷情小故事。这些小故事之间几乎谈不上叙事铺垫,也少有时间的延续性,基本上是跳跃和突发式的转折,正如巴赫金所说,这是一种传奇时间,其中充满着突发性和巧合性。

整个故事的场景类似于镜像的增殖,令人想起博尔赫斯所言,“镜子和男女交媾都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

数量的确在成倍增加,男人肚子里有女人,女人肚子里有男人,如此层层相扣、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每一个人的嘴巴里都吐出一个又一个艳情的秘密。

最后,在故事的结尾处,又回到开头的阳羡绥安山中,鹅笼依旧,没有增加什么。

扛鹅笼的许彦依旧,从停顿点 (故事展开点) 起步,继续扛着鹅笼前行。故事循环到了原点,像蛇头咬着蛇尾的古老的“衔尾蛇”。

唯一增加的是一个铜盘,即故事里出现过的道具——餐饮用的铜盘。它作为故事的唯一遗存,是真实性的见证,像小狗在树根旁留下的尿印。铜盘上刻有“永平三年作”铭题,距许彦身处的东晋太元年间已去三百多年。

“吐-纳式”叙事结构

从形态角度看,《阳羡书生》 这个小说的叙事过程,反复出现的就是一个动作和情节:“吐-纳”。正是“吐-纳”这个动作将破碎的细节和情节连接为一个整体:

(0) 男子甲 (有道术的书生) 入许彦鹅笼复出。

(+1) 男子甲 (书生) 吐出女子甲 (妻子) ……

(+2) 女子甲 (出轨妻子) 吐出男子乙 (男情人) ……

(+3) 男子乙 (移情别恋男) 吐出女子乙 (女情人) ……

(-3) 男子乙 (移情别恋男) 腹纳女子乙 (女情人) ……

(-2) 女子甲 (出轨妻子) 腹纳男子乙 (男情人) ……

(-1) 男子甲 (书生) 腹纳女子甲 (妻子) ……

(0) 男子甲 (有道术的书生) 告别。许彦扛鹅笼继续绥安山中行。

《红楼梦》 同样有类似“吐-纳”的叙事结构:

(0)“女娲补天神话”和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顽石之来历;

(+1) 顽石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相遇,变身为宝石美玉 (扇坠),幻形入世,被携入红尘 (堕落之乡,投胎之处);

(+2) 这个“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故事,这些“荒唐言”“辛酸泪”被人镌刻在巨石之上,通过空空道人之眼呈现出来;

(+3) 甄士隐 (真事隐去)、贾雨村 (假语村言) 和一僧一道的故事。甄士隐的梦境:一僧一道,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之间的“木石奇缘”;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姑处挂号,绛珠仙草意欲还泪;……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阅“金陵十二钗档案”;……

(-3) 甄士隐的现实:一僧一道,甄士隐出家 (真实的隐去);贾雨村做官 (虚假的呈现),罢官,任林黛玉老师,进京做官;判薛宝钗兄长薛蟠案,宝钗和宝玉的“金玉良缘”;……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阅“金陵十二钗档案”;……

(-2) 大观园里的故事 (第五回以刘姥姥开场,第一百一十三回以刘姥姥收场);

(-1) 贾雨村与甄士隐与一僧一道再次相遇;

(0) 顽石 (宝玉) 回家,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阳羡书生”与佛教故事“梵志吐壶”

“梵志吐壶”载于吴康僧会译 《旧杂譬喻经》第十八则,讲述一个王子陪母亲外出游玩,在看到王后的不贞行为后,他心灰意冷,离开王宫外出游历的小故事。

在森林中游荡时,王子爬上水池边一棵大树,无意间偷看到梵志吐壶的一幕。梵志施展神力,作术吐壶,和壶中的女人共卧;

梵志睡着后,女人又吐出一壶,和壶中的男子通奸。

昔有国王持妇女急。正夫人谓太子。我为汝母。生不见国中。欲一出汝可白王。如是至三。太子白王。王则听。太子自为御车。出群臣于道路。奉迎为拜夫人。出其手开帐。令人得见之。太子见女人而如是。便诈腹痛而还。夫人言。我无相甚矣。太子自念。我母当如此。何况余乎。夜便委国去入山中游观。时道边有树。下有好泉水。太子上树。逢见梵志独行来入水池浴出饭食。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女人。与于屏处作家室。梵志遂得卧。女人则复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年少男子复与共卧已便吞壶。须臾梵志起复内妇着壶中。吞之已作杖而去。太子归国白王。请道人及诸臣下。持作三人食着一边。梵志既至言。我独自耳。太子曰。道人当出妇共食。道人不得止出妇。太子谓妇。当出男子共食。如是至三。不得止出男子共食已便去。王问太子。汝何因知之。答曰。我母欲观国中。我为御车。母出手令人见之。我念女人能多欲。便诈腹痛还入山。见是道人藏妇腹中当有奸。如是女人奸不可绝。愿大王赦宫中自在行来。王则敕后宫中。其欲行者从志也。师曰。天下不可信女人也。

“梵志吐壶”的表现对象是古代印度的修行文化和道德规范,其叙述风格为浓郁的民间故事手法;

“阳羡书生”则采用冷峻的史家笔法,从猎奇志怪的角度叙事,作者从叙述开始便极力营造离奇怪异、让人无法相信的叙述语境,而在补叙部分又点明被叙述者许彦的历史身份,从而突出该故事的 “志怪性”。

在印度的佛经里,有 “以须弥入芥子”的空间概念,须弥则极言其大,芥子则极言其下,以须弥之大放入芥子中,芥子的空间没有变的更拥挤,须弥的空间也并没有因此而缩小,这与 “毛内千秋”都表现了佛教在空间上的奇幻想象。

“阳羡书生”的道教色彩

故事中书生临走前赠予许彦的大铜盘,盘上刻有制作日期,前文谈到这强调了故事的真实性,具有志怪小说的特征。但在这个神奇的故事中,铜盘的意义仅限于此么?书生吐出的盘为“铜盘”,且其他“器皿皆铜物”。铜除了制成生活用具和兵器来使用,也是道教文化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符号。

阳羡书生用铜器装盛食物,很有可能是道教养生之道;而以铜器赠人,则是把长生平安之愿作为祝福赠予对他有恩之人。那么书生,很有可能是一位神仙。

陈寅恪先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的关系》一文中则认为鹅与炼丹服食有关。唐孟诜《食疗本草》中认为:山阴道士之养鹅,与右军之爱鹅,其旨趣实相契合。

可见鹅肉可以帮助服丹之人化解体内的丹毒。不仅如此,鹅肉还能够化解丹石之热。

在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好道之人与仙人相遇,仙人施展法术并赠予长生之物的情节是极为常见的。《阳羡书生》中,一个文士挑着鹅在山中行走,其目的很有可能就是希图遇仙。

1、“入笼”母题。祁连休先生《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鹅笼书生型故事”中收入《侯遹》《黄石化金》《颍州道士》和《乌鲁木齐道士》,其中《侯遹》和《黄石化金》两篇包含由“入笼”演化出来的“投笈”母题。“笼”与“笈”在故事中都是能够容纳很多人与万千世界的极小之物,照此推演,那么入“壶”“耳”“瓮”“瓶”也与这一母题类似。

顾希佳先生在《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鹅笼书生”条目下整理出的故事除了《梵志吐壶》《外国道人》《阳羡书生》之外,还有东晋葛洪《神仙传》的《壶公》、唐代牛僧孺《玄怪录》的《张左》和《侯遹》、唐代薛渔思《河东记》的《胡媚儿》、宋代范成大《吴郡志》卷四六引唐人小说《树萱录》中的《申屠有涯》、明代江盈科《闻纪》中的《优伶入瓮》,这几则故事都有小空间容纳大世界的情节。

2、“吐女”母题。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谈》中的《颍州道士》和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乌鲁木齐道士》两篇包含有“吐女”母题。

据王青考证,域外幻术的传入至少从西汉就已经开始,我们可以由此推测,道教中的各种神奇法术对西域幻术应是有所借鉴的。《颍州道士》吐女病愈的情节也是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吐物治病故事的演化。《在《颍州道士》里,我们既能看到《阳羡书生》的身影,也能看到吐物治病故事的渊源。

由此可见,无论是“入笼”还是“吐女”母题的故事,都与最初的《梵志吐壶》和西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在中国文化的滋养下几乎都成为了神仙道教故事,而这种转变在《阳羡书生》就能发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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