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话中，向大众展现了典型的父权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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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大宿舍聊天 上野千鹤子”登上微博热搜，对于出版社而言原本或是喜事，但随着铺天盖地的批评在网络中出现，首当其冲的便是视频中采访上野千鹤子的三个主持人，而其中拉主Key的蔡全嘻嘻更是成为人们不满和抨击的焦点。从事后曾参与这一视频前期问题征集的网友爆料来看，这一系列采访视频出自出版社的宣传计划，希望通过采访上野千鹤子，讨论当下中国女性议题的同时也再次推出新书。但恰恰是这一欲盖弥彰的营销手段，最终不仅翻船，也成为一个可供分析和思考的案例，而其所展现的也恰恰是上野千鹤子一直以来对于男女性别角色的偏见、商业运作中对于性别的利用与污名等问题的批评。

最终让这一视频火爆或是让观众对这采访不满的最表面的原因是蔡全嘻嘻那些十分“肤浅”的问题，尤其以询问上野千鹤子不结婚“是因为被男性伤害过吗？还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最为典型。在某种程度上，蔡全嘻嘻等人这个颇为冒犯的问题或许还能谅解，但真正的问题是她们之所以能提出这种解释背后所隐藏的预设，即认为女性不婚或未婚大都因为某种外力干扰，而非对于婚姻本身的拒绝或不满。似乎只要这些外力被解决，不婚女性就会感受到婚姻的魅力而积极参与。但恰恰是这一逻辑和女性主义关于婚姻的基本看法是相对立的，并且这一观点本身就具有强烈的男权意识形态。因此当这个问题从蔡全嘻嘻嘴中问出时，我们便看到的是一个颇为典型的“菲勒斯女性”形象。

但就如布尔迪厄在其《男性统治》中所指出的，许多女性积极地参与着父权制度的运作以及对其意识形态的生产和巩固，因此蔡全嘻嘻这样的“菲勒斯女性”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而此次之所以引起如此风波，恰恰和蔡全嘻嘻对于自我形象的塑造有关，无论是视频中强调的北大毕业生（已毕业十年）还是通过她们对于自我身份、婚姻和关于自身处境的叙述，都在形塑着一种现代高知的女性形象，是一种——按照蔡全嘻嘻在视频中向上野千鹤子所抱怨的——“另类的”女性主义者。

因此，当这样一个“另类的”女性主义者问出如此有问题的问题时，观众必然会产生疑惑甚至不满。尤其是我们在视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蔡全嘻嘻等人对于自我形象的有意识塑造，并且这一塑造在其自身清晰的自我意识中完成，但最终的结果却恰恰并非她们自己所认为的，是一种区别于所谓的“主流”女性主义观念，反而兜兜转转地依旧在重复着父权话语和观念。除此之外，对于这样的境况，她们似乎一方面有所意识，另一方面却又不遗余力地想要为自己选择这样的生活和态度进行维护与正名（在采访中，蔡全嘻嘻几乎是“逼迫”着上野教授对其的选择和观点进行认可），最终就出现了我们所见的一种颇为分裂的矛盾形象。

这或许就是蔡全嘻嘻的采访视频让人不舒服的点，即在她们精心设计的各种身份标签之下，她们有能力去思考自身的处境，尤其是女性在当下社会、工作以及婚姻中遭遇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她们最终反思的结果不仅未能指出导致这些问题背后的系统性规训和压迫，反而找到了新的理由和借口来对此进行维护。如蔡全嘻嘻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生活以及她和丈夫的关系时，她把婚姻制度中强势的男性优势理解为偶然性事件，因此愿意为了维持与满足丈夫的要求而做小伏低（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愿意冠夫姓时，也使用了相似逻辑）……对于这些权力偏差现象，蔡全嘻嘻把它理解为属于她个人婚姻和情感生活的特例，因此也因为她的自愿选择如此，而要求被理解或让女性主义者承认其选择的合理性。

正是这一吊诡让人目瞪口呆，也让上野教授的表情意犹未尽。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像蔡全嘻嘻这类女性对于女性主义的关注或是其丰富的观点有着十分表面的理解，甚至是无知。并且对于自由意志这一概念以及关于自由选择的问题也了解肤浅。在她看来，似乎只要是女性自己主动选择的，就应该被尊重，也似乎就能说明了这种权力不平等的合理性。由此而彻底忽略了隐藏在个体选择背后更加复杂的结构性问题，以及一种对于真实世界中处于不同社会地位、身份以及阶级中的女性所遭遇的日常危机和伤害的无知。而这种颇为精英利己主义的态度让蔡全嘻嘻等人饱受争议，而也恰恰是“争议”为其视频带来了更多的关注、热点与流量。

2019年6月17日，日本东京，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芬兰驻日本大使馆举行的仪式上发表演讲。 视觉中国资料图

此次采访视频的爆点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关键处，即在蔡全嘻嘻采访之后还上架了另一段由男主持采访的视频。在后一段采访中，男主持的问题被看做是有深度且有的放矢的，因此在两者比较之下，蔡全嘻嘻等人的采访更显得“肤浅”“幼稚”和“关注琐碎”。而更有意思的是，根据在这两段视频下的评论，我们也再次发现那个最经典的关于男女两性能力的陈词滥调：蔡全嘻嘻这样的女性是肤浅、幼稚且恋爱脑的，而男主持则显得理性、客观以及对于女性主义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最令人喷饭的场景或许就是，男主持面对着上野千鹤子来了一段“善于倾听和反思”的男性人设输出，让上野教授的表情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十分有趣的变化。

从这两段视频的编排以及网友的爆料来看，整个采访上野千鹤子的规划更像是一场精心的商业营销产物。因此无论是蔡全嘻嘻还是另一位男主持，他们也都是这个商业营销中的一环。而蔡全嘻嘻作为策划此次采访的新世相的副总裁，自然也会积极参与其中，所以对于哪些问题可能吸引关注、哪个女性话题可能引起争议以及带来流量，或许也都是被设计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一原本精心设计的营销最终却成为一个最典型的反女性主义案例。他们通过采访一位女性主义社会学家来向大众展现了消费是如何巩固与再生产那些最典型的父权制度中的话语、陈词滥调与规训的。

蔡全嘻嘻对于自身处境的叙述让人想到美剧《美国夫人》中由凯特·布兰切特所扮演的保守派政客菲莉丝·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在女权运动蓬勃发展的70年代，施拉夫利联合当时日渐崛起的保守势力掐灭了女权运动所诉求的“平等权利宪法修正案”。在剧中，施拉夫利感知着自己在日常生活、政治活动以及婚姻中遭到的偏见、排斥与身不由己，但即使如此，她依旧宣称女性未遭到任何压迫且她们应该反思是否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施拉夫利的自欺欺人并非个例，也并非特定时代的产物，就如蔡全嘻嘻的观念以及她对于自身作为女性的处境的理解在当下也具有强烈的普遍性。但真实的生活经验与遭遇却始终撕裂着她们。

就如上野千鹤子在回答蔡全嘻嘻时所说的：“最重要的是，要诚实对待自己，在每个方面扪心自问。这里能让，那里绝对不能让，问到最后肯定都能搞清楚，关键是不能糊弄自己”。没有人能叫醒那些装睡的人，而也只有生活在真实中，我们才能直面那些苦难与压迫；而勇敢地拒绝自欺欺人，才能找回勇气，做好战斗的准备。

（原题为《她们在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话中，向大众展现了典型的父权话语》作者 重木 来源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