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对于《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评价,颇有点两极分化、势不两立的架势。这看起来像是艺术层面的各抒己见,但由于分歧过大,实际上已经成为对彼此学识、眼界、艺术鉴赏水准的攻讦。对于一部影片的评价,当然会有一些客观的标准,但主观感受也很重要,只要这些感受能在学理的层面得到恰当的论证,就应该成为值得尊重的声音。

《宇宙探索编辑部》不是一部令人一见倾心的影片,相反,在观赏过程中,我们常常觉得尴尬和别扭,甚至会产生厌倦和愤怒之情。因为,影片冒犯了经典编剧法的许多原则,令观众常常处于被冒犯、被挑衅的观影状态中。虽然,经典编剧法不是金科玉律,但它毕竟确立了“创新”的基础甚至边界,是“创新”的参照和评判依据,也是经过严酷的市场考验,得到亿万观众认可之后被普遍承认的规律。经典编剧法可以被突破,可以有反转、例外,但它们不能被随便颠覆和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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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上存在重大缺陷

在一般的电影中,观众可以痛恨、抱怨、指责主人公,但不能对主人公产生嘲笑、厌恶、鄙视之情。因为,在电影的观影心理机制中,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认同”。观众要对主人公的处境和命运产生同理心,对主人公的奋斗与挣扎有情绪共鸣,才能在观影中产生“沉浸”体验。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主人公唐志军给观众一种不可理喻、过于幼稚、天真,同时又固执、偏激的感觉。他带着同事去遥远的南方寻找外星人的踪迹,对于神棍明目张胆的行骗毫无戒心,对于明显有精神疾病的孙一通无条件地信任,对于毫无成功可能的追寻偏执地坚持。观众难以认可他的行为,更不会赞赏他的执着,而是冷漠地看着唐志军在近乎痴狂的状态中,徒劳无功地做着非理性的努力。

我们尊重有梦想、有情怀的人,哪怕他与俗世格格不入,像个异类,或者有点疯癫,但他不能愚蠢,也不能刚愎自用。唐志军因为神经质般地迷恋“民间科学”,导致妻子与他离婚,女儿也因抑郁自杀。按理说,唐志军应该自我反省,至少应该在寻找外星人的过程中体现相应的科学素养,而不是一意孤行,只相信自己的感觉、臆想。这样的人物,难以得到观众的尊重和理解。

在情节主体上,影片像一部公路片。唐志军、那日苏、秦彩蓉、晓晓、孙一通一行向南而行时,观众跟随人物完成了一场荒唐离奇,但又平淡无味的旅行。一路上,他们遇到的尽是骗子、怪人,如用硅胶外星人行骗的神棍,驾驶玩具UFO的中年大叔。而且,最后完成旅程的只有唐志军和孙一通,另外三人都半途而废了。这在公路片的类型规范中,相当于情节过早夭折了。

影片中所有人物都比较抽象,缺少一种鲜活的烟火气,有些人物连性格都不分明,遑论性格的复杂性和立体性。在这次南行之旅中,影片按理说应该向观众展示人物一路所受到的触动,所完成的内心顿悟或者性格成长。遗憾的是,这段旅程对于众人来说几乎就是一次没有意义的闲逛和野营。

影片在“建置”阶段为唐志军设置了一个动机,那就是找到外星人,同时解决内心的困惑,缓解对于女儿的愧疚。但是,唐志军只是在梦境中得到了一些震撼,然后在外甥的婚礼上,主动将那些来历可疑的内心感悟直接说出来。之所以用这种违背电影编剧法的方式完成主题的表达,根本原因是影片没有能力在情节发展中,将“倾向性”自然地流露出来,只能通过人物直接宣讲的方式,向观众灌输关于人生意义的“箴言”。可见,影片不仅人物空洞,情节张力不够,没有真正的戏剧高潮,主题表达也刻意牵强。

更进一步,影片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解看似高深莫测,却又空洞无物。唐志军在外甥的婚礼上,说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心灵鸡汤,一些玄里玄乎的冥想,对于解决人生实际困境毫无益处。唐志军说,生命存在的意义,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生命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一分子,共同组成宇宙这首诗,只要人类生生不息,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我们需要在宇宙之诗里,读懂存在的意义。只能说,这是创作者为了补救剧情的苍白,强行对那场南行之旅赋予了哲理意义。

对《西游记》的模仿与超越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英文名是Journey to the west,这也是“西游记”的英文译名。导演孔大山在一次采访中苦口婆心地解释:“唐志军对应的是唐僧,孙一通是孙悟空。影片的内核跟《西游记》是一样的,都讲述一个人怀着伟大的理想,带着他的小伙伴们踏上寻找终极答案的旅途。不同的是唐僧是去西天求取真经,唐志军是去西南深山寻找外星人,但他们的困惑、执念和最后的结果都有某种程度的互文。我觉得这部电影大家可以当作当代的《西游记》去看。”

顺着导演的意思,我们可以将“南行五人组”的其它人与《西游记》进行一一对应:那日苏除了贪杯之外,总体勤劳踏实,任劳任怨,分明是沙僧的化身;秦彩蓉秉持着实用主义价值观,对于“取经之路”充满抱怨,影射的是猪八戒;至于晓晓,不求回报,尽心尽力地帮助“取经团队”,像是白龙马再世。但是,对《西游记》的致敬显然不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创作目标,这个“取经队伍”,更像是影片对世间情态的一种隐性描摹。

秦彩蓉代表的是最为世俗的群体,没有超越生存目的之上的价值追求,显得务实而功利。正因为如此,秦彩蓉有时反而比较清醒,能够一眼洞穿一些骗局,也能冷眼旁观身边“卓而不群”者的荒唐与可悲。至于那日苏,有一点精神追求,但不够纯粹和执着,时常会沉醉在世俗享乐(饮酒)中,精神世界分裂而纠结。还有晓晓,算是一个懵懂的追梦者,有自己的追求,但这种追求带有某种被动性和盲目性,缺少一种清晰而坚定的自我规划意识,并不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看来,这个“南行五人组”有着特定的指向性,基本上概括了世间的众生相。如果说唐志军、孙一通与秦彩蓉像理想与现实的两个极端,晓晓与那日苏则是夹在中间的群体,更像多数芸芸众生。

从人物谱系的角度来说,影片其实是成功的,在这个五人组合中,我们看到了世人在面对生存的目标与意义,面对自我的定位与追求时的不同姿态:沉重而艰难地追寻梦想(唐志军);心无旁骛,了无牵挂地活在内心世界(孙一通);迟豫又纠结地渴望对俗世的超越(那日苏);被动又茫然地追随心中的憧憬(晓晓);专注于世俗意义上的实用算计(秦彩蓉)。影片对于这些人物并没有进行道德上的评判,而是在一种客观的呈现中,完成对观众内心的叩问与感召。

对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

唐志军看起来文静柔弱、落魄窝囊,但实际上是一个活在内心世界,与俗世不愿有过多交涉的人。这是一种胸有丘壑者与庸众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导致他和世人在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上有重大差异。唐志军言必称“科学”,嘴里常常冒出一些天文术语,对于平常的自然现象,偏要用风马牛不相及的科学原理来解释,例如将电视上的雪花点视为宇宙的射线和电磁波,从而成为世人眼中的“怪人”。

唐志军认为,声色犬马,口腹之欲,都是消费主义的陷阱,人类只需要维持最低的生存需求就可以了,太多的欲望只会成为阻止人类进步的樊篱。他甚至天真地设想,人类消除纷争、隔阂,完成进化的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如果排除唐志军患有精神疾病,那他应该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智者”。唐志军并非有意体现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高,而是他内心存在终极意义上的困惑,那就是人类存在这个宇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回答,所以也无法破解女儿自杀前问的这个问题。

女儿自杀之后,唐志军深陷颓唐和绝望之中。本来,他也想将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宇宙探索》杂志奄奄一息,即将休刊。唐志军的人生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但他对于人生仍有许多疑惑和不甘。

唐志军可能也知道西南之行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也知道孙一通是个怪人,甚至可能有精神疾病,但他仍然随着孙一通前往深山老林。因为,唐志军需要保持一种追寻的姿态,以便给人生注入一些意义;同时,他也幻想通过决绝的探究,去完成与女儿的沟通,与自己的和解。

影片分为五个单元:追UFO的人;蜀道难;等待麻雀降临的少年;西南深处;未尽之路。这五个单元,连缀起来勾勒的正是一个追梦轨迹,即一个身怀梦想的人,历经艰难,心怀期待,不断探询和跋涉,并在所愿达成之际完成顿悟。

如果说《西游记》中的唐僧等人去西天取经,是为了“渡化”世人和自己,唐志军则是为了找到自我的得救之道。唐志军需要通过这次南行之旅,释然于对女儿的愧疚,同时也完成对于自我人生的救赎。

影片将人类命运,放在一个浩大的时空里进行审视。在这种审视中,人类很容易产生一种虚空感,觉得世间万物都无足轻重,人生所有努力都没有意义,但也可能产生一种澄明感,觉得所有得失都不必在意,只需关注脚下,关注自我内心的丰盈。(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 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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