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隐入尘烟》:乡土变迁中那一抹善良微光
作为今年唯一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李睿珺执导的《隐入尘烟》,延续了他在“土地三部曲”《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风貌的地方》中的深刻人文关怀,不同的是将关注对象从老人和孩子转向了中年人。影片聚焦一对西部乡村底层的中年夫妻,通过表现他们的善良淳朴、相濡以沫,以及他们所坚守的传统乡村生活方式,反映出城镇化进程中西部乡土变迁的质朴底色,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影片中,中年光棍马有铁一直给哥嫂家干活,经媒人撮合,与身患疾病的女子贵英结婚。两个遭到家人嫌弃的生命抱团取暖,相互关心,认真努力地活着。从寄居于离乡者的空屋到盖起自己的房子,从用鸡蛋孵小鸡到垒砌猪圈养上小猪,两人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随着时间流淌,四季交替,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但是贵英的意外溺亡,让马有铁承受了巨大的打击。电影既呈现了乡间生活一个个温馨的瞬间,也冷静地直面苦难与死亡,揭示出西部乡土变迁过程中人性的裂变。一切都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娓娓道来,爱与憎、赞扬与批判、快乐与悲伤、叹惋与愤慨,亦都真实无伪地表露出来。
影片着力刻画了马有铁和贵英的善良品质,尽管马有铁老实巴交、穷困潦倒,贵英身有残疾、行动不便,但两人却保有着金子般的纯洁心灵和纯真感情。他们恪守传统道德准则,帮人而不求回报,受人恩惠则必当偿还。他们爱护天地间的一切生命,打水时把桶里的小蝌蚪放回池塘,给燕子搭窝安家,把老驴放归田野,甚至关心一株麦苗、一棵青草。这些细节,都彰显出他们身上善良的人性微光。
马有铁和贵英的可贵品质,反衬了经济变革大潮中人性的裂变、异化和迷失。他们的善良被视为愚笨,以至被人利用。一方面是家人的嫌弃、哥嫂的变相压榨,另一方面是跻身城市的村人“抽血”式的剥削、虚情假意的道德绑架。乡土变迁带来的不仅是经济收入的增长,还有传统道德的解体、物质欲望对人心的侵蚀,以及亲情和乡情的淡漠。影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
影片中的马有铁与贵英如淤泥中的洁白莲花,没有被金钱欲望所熏染、也没有被贪婪自私所浊污。他们栖居在乡间大地上,辛苦劳作,毫无怨言,过着简单知足的日子。跟那些毫不留恋地拆掉旧居的离乡者相比,马有铁和贵英坚守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与脚下的土地血脉相连,是重情重义的“大地之子”。
在马有铁和贵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方式里,暗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存哲学。他们春种夏耘、秋收冬藏,遵循自然规律,与道家隐入尘世、返璞归真的思想一致。他们按照儒家伦理,定期给逝去的亲人上坟,与逝者说话,拉家常,深合孔子“祭如在”的要义。他们有着万物平等的观念,对草木虫鸟、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都保持着一视同仁的爱惜与珍重。他们在土地里种植生命、感悟生命,也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在土地上,于静默坚忍中绽开自己的麦花,收获自己的幸福。朴实平常的生活,却直抵生存的本质。
《隐入尘烟》聚焦于乡村,偶有几个城市镜头。在城乡二元对立的视角下,影片揭示了现代化进程对乡村的冲击,传达出对乡村平凡生命的同情,对农民命运的思索,带有反思意味。电影提醒我们,乡土大地是人类的“根”,即便在现代化、城镇化进程中,也不能把“根”斩断,不能彻底割裂与土地的关系。否则,很可能导致乡村的消失、善良的湮灭、乡愁的无处安放。
在艺术表达上,《隐入尘烟》与李睿珺以往的作品相比亦有进步,影片对“长镜头”的驾驭更加娴熟,影像画面粗砾、真实,极具质感又富有诗意,叙事更加流畅、生动,剪辑简洁明快,音乐节制而有冲击力,每一个音符都打在心灵深处。
如果一定要挑影片的不足之处,窃以为不必安排一个过于惨烈的结局,可以让马有铁和贵英在乡间大地上、在尘埃与烟雾间,继续平凡而踏实地活着,如野草般自由适意地生长,把他们的生活方式、处事准则继续坚持下去,把那一抹善良的人性微光继续传递下去。这样反而更有一种坚韧的力量,也更能与片名《隐入尘烟》的意旨相契合,从而为影片增添丰厚内涵和耐人回味的余韵。(作者:兰州大学文艺评论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副教授 周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