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请给我一个躯体。

——德勒兹《时间-影像》

鸟儿奋力破壳而出,蛋就是世界。若要出生,就必须打破世界。鸟儿飞向神灵,神灵的名字叫作阿布拉克萨斯。

——赫尔曼·黑塞《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前言:

本文的写作灵感来自于傲慢的王冠在谁的头顶?从《俄狄浦斯王》到《少女歌剧》这篇文章(此文应当列入长颈鹿的必修教材),本人反复拜读,对作者佩服的五体投地,因而也想写下一些自己的思考。

我们已经知道:爱城华恋所对应的人物正是俄狄浦斯王。(以上那位老师已经做过极其精彩的论述)

但《少女歌剧》所遵循的是精神分析的体系吗?在精神分析学中,欲望被限定在家庭或社会的场域内,力比多能量始终受到抑制,甚至于欲望本身就来自于大他者,从而使得个体的欲望不具有生产性——那么,再生产仅仅是在拉康三界体系之中的转换吗?再生产所得到的只能是“虚假的伪自我”(机械的血肉)吗?

同样,《Starlight》的故事,一开始就采取倒叙的形式,给人以宿命主义的无力感——但,《少女歌剧》想要传达给我们的,就仅仅是这些了吗?

目录

第一部分

大场奈奈的再生产:拉康式的解放

星见纯那:安提戈涅之罪

天堂真矢:人类已死?

第二部分

舞台少女的闪耀:反精神分析

长颈鹿的存在:艺术形而上学

后记:并非纯粹凝视客体

大场奈奈的再生产:拉康式的解放

驱力的真实意图并不在于目的(即完全的满足),而在于它的目标:驱力的最终目的是不断地复制自己,是回到自己的循环之途,是不断地重复其循环之途,是远离自己的目的。真正的快感就来自这种不断重复的循环运动。

我们假定舞台少女的再生产即是从镜像中认识(获得)自我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来自外部的闪耀不断地倾注在空虚的自我身上。大场奈奈在镜子里看见了“BANANA”这一普通邻家大姐姐的形象——象征话语体系的“大写的他者欲望”的欲望——并选择了戴上了“Banananice”的面具,走入象征界。此时此刻,她的(伪)主体性是被大他者建构的。(华恋全责,就你第一个说什么Banananice)

99期圣翔祭后,退学的两个同学成为了大场第二次再生产的契机。这里我们简单讨论一下“退学”的隐喻:退学→罢演→自杀

自杀作为加缪所谓“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这一行为恰恰肯定了“人生是值得过的”这一命题——因为“没有谁是为了不值得的事去死”。

何谓“荒诞疾病”?人一旦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便感到自己是现实的局外人,随时想逃脱自我,又无可奈何置身其间,因焦虑而消沉,陷入绝望所患的一种抑郁症。

从舞台少女的自杀中,大场奈奈领悟到:我们不应当追求永不可及的那个虚假的小客体(它永远是剩余),接近它反而会造成一种匮乏,因此,她选择让所有人都“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寻欢作乐“,唯有如此,才能从追求不可能之物(动画表现为”被剥夺闪耀“)中逃离出来。由此,奈奈从作为观众的大他者(长颈鹿)的象征界中获得了完成欲望的方式——即通过在revue的竞演中胜出,掌握了操控符号秩序的菲勒斯(自由选择舞台)——但并没有完成starlight,因为根本没有真正的top star——成为与观众处在同一纬度的大他者。以主体的自我牺牲(抹杀作为舞台少女的大场奈奈)为代价的诞生的新的舞台秩序,既将自己禁锢于象征秩序大他者的语言之墙内,也将其他人一同禁锢起来。大场奈奈将99期圣翔祭至于空洞之中顶礼膜拜,日常这一快乐客体由此成为了骇人客体。所有处于象征秩序中的客体一起围着这空洞跳舞(再演)——欲望自身不断进行的循环运动——反而使得她本人反而陷入了匮乏。无论如何舞蹈,小客体的剩余都是不可抵达的。每每与它擦肩而过,无法触及,因而耀眼

星见纯那:安提戈涅之罪

星见纯那,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毅然走上戏剧的道路。从一开始,镜像理论就在她的身上失效了。她以叛逆者的不屈形象登场——这个形象使我想起同为叛逆者的安提戈涅。

我们暂且偏题一会,来看看安提戈涅的故事。

安提戈涅的故事长久以来被人们当作是反抗强权的典范——一位敢于违抗禁令的姑娘,被逮捕后仍然表现出超然的勇气,当面斥责国王的残暴和渎神。在故事的最后,国王的儿子、国王的妻子、以及国王克瑞翁自己,都因亵渎神灵而死。这则故事似乎在向我们表明:敬神者终会终将得胜,渎神者终将灭亡。

安提戈涅是自认有罪的,所以自杀而死。但是,她犯的是什么罪呢?

不是违反城邦禁令的缘故。她不肯认这一条罪。

她决意在生前绝不认罪(但的确有罪),因为,这并不是人间的罪。生者永不能追逐到它,却“到处都看到它”。它是芝诺的悖论,是赫克托尔之于阿喀琉斯——她是出于反抗那施加给俄狄浦斯家族的不公的命运而死,当她面对波吕尼刻斯的尸首时,当她在凄凉的坟墓里面对上吊的绳索时,她所见到的正是赤裸的死亡——同她的父亲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的圣林中见到的是同样的东西。死亡,庄严的死亡、肃穆的死亡、高贵的死亡。地下王国敞开大门。死亡,换句话说——是人的命运。

安提戈涅,生于最渎神的家族——父兄皆犯下了弑亲罪,她本人也正是母子乱伦中诞下的后代。她的反抗、她的无畏、她的牺牲,皆是在诸神的注视下的赎罪——为她本人赎罪、为俄狄浦斯家族赎罪。克瑞翁之死也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胜利,而是俄狄浦斯家族罪孽的洗清。当诸神将盲眼的忒瑞西阿斯——当年揭露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大罪的先知——再次送到忒拜城之时,安提戈涅就得胜了。当初,俄狄浦斯死在了流亡中,仍然保留着那杀父娶母的不光彩的恶名。

安提戈涅,将自己作为了敬献诸神的祭品。她非因为某样尘世之物而死——既不是出于反抗克瑞翁的暴政而死,也不是出于恐惧诸神将要降下惩罚而死——它永不到场。

安提戈涅,因反抗命运而死。

那,舞台少女呢?

命定会死的凡人

宙斯把他们从

希望的高塔抛下

无需费任何力气

克莱尔犯下的罪并不是抛弃弗洛拉,而是她敢于挑战诸神的权威。

反抗命运,就是摘星之罪。

摘星-取回自我-星罪

但是由此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神是谁?谁取走了星星?

凤晓生。(《少女革命》)

天堂真矢:人类已死?

在狩猎之后的这场魂之revue,就是对俄狄浦斯-反俄狄浦斯的仲裁。

我的欲望(自我)是大他者的欲望(扮演别人)吗?而我本人,仅仅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欲望容器吗?

不!

与我签订契约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你本人

舞台少女的闪耀:反精神分析

回到最初的起点,我们重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爱城华恋在最开始没有被选中参加revue的选拔呢?

出于恐惧,爱城华恋不承认她与小光竞争的欲望——Fisher_鱼老师已经作过详细的论述,这里不在说明——而这,就是华恋在最开始没有被选中的根本原因——此时的她,没有闪耀

神乐光,已然正视与爱城华恋争夺的欲望,然而爱城华恋,还在装聋作哑。

“果然对我来说,舞台就是小光。”

正眼望去,一片模糊;

斜目而视,却可以看到形体。

“不看不听也不搜”——爱城华恋拒绝正视神乐光,却也不是完全闭着眼:

这是饱含着强烈欲念的(对神乐光的)一瞥、被欲望和焦虑所缠绕的凝视,即是所谓“斜目而视”——这一眼,使她混淆了神乐光和舞台。

诚然,神乐光和舞台都是爱城华恋的欲望。但是,此欲望非彼欲望。

神乐光,并非爱城华恋的闪耀

德勒兹把物质世界的生命分成两个类别:

神乐光,是爱城华恋精神机器的欲望。这一欲望受到抑制。

舞台,则是爱城华恋心理机构的欲望。这一欲望,即是闪耀。

我们只能把性看作是许多流动中的一股,进入与其他流动的结合。

无意识的欲望突破了性的局限——性并非是欲望的基础架构,它只是诸多欲望的一种。因此才会有九位不同的舞台少女,而不是九位爱城华恋。精神分析学将“平放的俄狄浦斯、迁移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的俄狄浦斯“,像一堆泥似地堆到沙发上。”通过各种概念和术语,简化和阉割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欲望。

我们再思考一下《少女革命》中的重要意象:

若蛋壳没有打破的话,雏鸟将无法诞生而死去。我们就是雏鸟,蛋则是世界。若不打破世界之壳的话,我们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将世界之壳破坏吧,为了让世界革命!

德勒兹将“无器官的身体”称作“卵”。

身体机器与外部发生作用,外部的物质由此成为欲望机器的一部分。这样的生产,无须父母的参与,毋宁说,不需要他者的参与。

这是自我的再生产——他者欲望的流动和自我欲望的流动交汇,由此产生精神分裂。

--最后,通过死亡和重生,华恋终于拥有了作为舞台少女的觉悟。

这正是过去华恋对光所做的,这次换成光对华恋也这样做。 正如「我再生产」这个关键词一样,作品的主要主题之一是 "死亡和重生",所以我认为这一点从TV动画的开始就是一致的。 演员们每次上台都在重复 "死亡和重生"。

直到最后,爱城华恋才正视了神乐光、正视了舞台、正视了自己的欲望。

同样,“再生产”即是舞台少女的重生,如果再生产得到的仅仅是机械的血肉(精神自动机器),那么爱城华恋是不可能说出这句话的。

舞台少女的闪耀,是不受任何权威抑制的欲望。

再回到恋光revue上。

在神乐光作出这句明显出乎华恋意料的回答之后,幕布突然拉开,仿佛有什么(很明显是第 四面墙)被打破了一样:

神乐光也转过头来:

她们在看着我们说话,却并非在与我们互动。

观众席原来有这么近吗

照明原来有这么热吗

舞台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地方吗

大家都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小光也是

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看得到小光

我们以为自己在寻觅欲望,在犹豫不决,其实寻觅欲望和犹豫不决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欲望的表现。

爱城华恋,沉浸于无尽头的坚信之中,所以在tv开头是那样一幅吊儿郎当的表现,对周边的人(主要是露女士)、自己的生活(动不动就迟到)全然无视。

其实最叫人惊讶的是,大家都活着,却好像谁也“不知道“似的。实际上是因为缺乏死亡的体验。从本意上讲,只有生活过的,并且进入意识的东西,才是经验过的。

就在这一刻,爱城华恋的番茄,爆炸了。

权力意志不因匮乏而去寻觅,而因为充溢去创造和给予。

长颈鹿的存在:艺术形而上学

我们——长颈鹿、观众,称作什么都好——是维持舞台存在的燃料吗?

我的回答是:不是的。“人生在世,恰如‘蜘蛛结网’。” ——结网之人是谁?如果这个问腿过于抽象,那么我们先思考以下这件事:书写starlight剧本之人是谁?

书写starlight之剧本的,并非观众。而是舞台少女。

那么,观众有什么作用呢?

关于《梦幻之地》,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就是它的纯粹的形式方面:我们必须做的,就是清出一片空地,并用篱笆把它围起,然后幻影开始在那里登场。

Topstar的舞台,是一个既非真实也非虚假的第三空间。

前现代的二元论区分真实与虚假,而“第三空间”则是融构了真实与想象交叠的“差异空间”。

第三空间自身的这种差异性来自他者——“‘他者之永恒存在’为空间注入了一种创造差异的批判意识,将同质性空间爆破成异质性的空间,把静态的真实转化成流动的真实。”

在东京塔的爆炸中,(展示给观众的)故事开始了。

原来如此——舞台少女们故事的那原处的一点开始是由我们推动的。但是此后的剧本,我们只能观看

后记:并非纯粹凝视客体

生来为了观看,

瞭望是我使命,

矢志驻守高塔,

世界令我欣幸。

我奉命伫立塔上,

不仅为自寻欢乐;

何等可怕的景象,

从暗处威逼着我!

——《浮士德》守塔人林扣斯

你和我,在观看动画之时都化身为一只长颈鹿。

“我晓得啦。”“我懂了。”“我day到啦。”我们抱着这样的态度观看动画。

就算我以上的内容都是胡说,和古川监督的原意没有半点关系,又能怎么样呢?

——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这位居住在森林里的老圣徒直到今日还不知道“导演已经死亡”的消息?

在这首回旋曲里,我们是“永远懂得”的长颈鹿。

但是,眼睛离开手机屏幕的那一刻、也即从梦境中惊醒的那一刻——

你和我,此时此刻,

都是舞台少女。

我,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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