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有什么是比被自己讨厌的人穷追不舍更加讨厌的,那一定就是对方企图以性命为赌注来卸除你的戒心。
皮尔特沃夫的无能条子从没跟上过金克丝的脚步,除了那个她最烦的蓝头发女人──金克丝就没对她有过别的好印象,因为她决不会施舍任何褒义词给这个把蔚从她身边夺走的坏蛋。
荒芜的郊外,“鱼骨头”张着血盆大口喷吐出一颗电流附着的导弹,那巨大威力将冲锋前列的执法官们致伤一片。闪粉微尘卷挟着刺鼻的火药味飞散在厚积如云的灰雾中。
这下金克丝算是开了个尽兴的好头。
化工厂的房顶上,她脚踩着排气管,修长的食指上套着手枪扳扣有节奏地转动。
“你比留在后面吸食硝烟的蠢货快多了嘛。”居高临下的视角让金克丝坚信她正完美地支配着这场游戏,而通关的最终条件就是打败底下的凯特琳。
她爱死这种即将降临的胜利感了!
“金克丝,停止你的行为!你无处可逃的。”凯特琳举着步枪厉色朝她大喊。
“拜托,我的好戏里怎么能出现这么土的台词……”她翻了个白眼,“所以不会说话的人还是去死吧。”
“你到底要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无差别犯罪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你还不明白吗?问题根本──”
“闭嘴!!你懂什么?你又凭什么置喙!?就是你那副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样子每次都看得我想吐。”金克丝眉毛间现出几道狰狞的怒纹,盛怒之下她声带震颤,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歇斯底里。
“金克丝,你的疯狂究竟是有意义的,还是说只是为了宣泄你的痛苦?别忘了你在祖安还有亲人。”
凯特琳的话像一支燃火的箭镞刺进金克丝的胸膛,猩红鲜血从那颗律动丝毫不蓬勃的心脏直渗入她杀气昂然的粉紫色双眼。
人人都认为金克丝是穷凶极恶的祸端。皮城佬一定生来就忌恨她,祖安也有不少人视她为眼中钉。这世上除了希尔科,不会有人爱金克丝──哪怕是她姐姐。在这无可抹杀的事实之下,她最初对世间人情所抱有的一丝美好愿景,也随着希尔科的离开完全幻灭了。
不过她心知肚明一件事:造成这一切的何止一个凯特琳。
“这儿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假如将死的蓝鲸也曾这样压抑低沉地絮语,金克丝那颗只剩绝望和麻木的心或许能因此稍感慰藉。
但困囿裂沟的她从没听见过鲸鸣,就像光明加身的人从没听见过她在阴暗处的悲泣。
“下地狱吧。”
“住手!这可是个化工厂──!”
然而在金克丝拔栓上膛的那一刻,凯特琳甚至对事态的无力回天心生一丝恐惧。
她抛出的铁皮猴炸弹于半空被子弹击中,顿时,巨翼般的烈火带着气吞万物的势焰笼罩了这里的寸草寸木。凯特琳用手臂挡住那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浪,细嫩的肌肤几乎瞬间惨遭灼伤。在烈焰逼近金克丝之前,一场更轰烈的爆炸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火势将金克丝冲击在地上,她的耳膜被那穿云裂石的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之前后边冲过去的几个执法官更是被当场炸断四肢。
短短数秒,整个化工厂仿佛地狱变相。
“不……不!金克丝──”她不能死,金克丝不能死……
金克丝要是死了,蔚……她该怎么和蔚交待?
工厂正被熊熊大火吞噬着,里面残存的易燃物质仍持续引发着灾难。凯特琳脸上骤现惊恐,剧烈收缩的瞳孔中映下房梁坍塌的一幕。她飞快地冲上前去,利用身体护住地上一动不动的金克丝;新一轮的凶猛火势将一块金属挡板弹飞震碎,厚重尖锐的碎块直直击中了凯特琳的头部。
火光中,金克丝缓缓睁开眼,一个陌生臂弯阻绝了滔天炽热在她身上的蔓延。
那是一种凡人会依恋的、置身大海般的安全感。像范德尔宽厚温暖的怀抱,像和蔚紧紧牵手在一起。
蔚……凯特琳……
“──!!”
回过神的一瞬间,金克丝的神经全线崩溃。
“……爆……爆爆……爆爆!!──”
蔚……?她甚至把远方传来的蔚的呼喊当作自己心神混乱的幻听。
「因为你就是个祸害!」
「你是个祸害!」
「金克丝!」
我没有……我……
“我只是想帮忙,我只是……犯了个错……”
金克丝呜咽着从凯特琳的怀里挣脱出来。泪眼模糊中,她看见了“猴子先生”的残骸,耳边还回荡着蔚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像在复刻当年。
凯特琳已经昏过去,赶来救援的执法官在外面也忙活了一阵。
心理折磨和肉体伤痛使金克丝无比渴望马上逃离,悲痛间,她突然生出了对凯特琳的另一种怨恨──或者说是来自她心底的无能恼怒。她捂住脑袋,一边痛苦地号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徘徊着,最终随着她语无伦次的呢喃,消失于渐浓的赤色中。
“爆爆……──凯特琳……?凯特琳!!不,不!!”
蔚悲痛颓废地跪垂下去。她从未感到如此痛彻心扉过。本以为目睹爆爆被心魔控制却无能为力已是对自己迟来的最大惩罚,而当她发现那被救援队从烈火中抬走的濒死之人正是凯特琳时,所有坚强与理智在一刻间溃不成堤。
她惊慌失措地爬起身,朝着凯特琳被带离的方向狂奔,但任是脚底生风也无法追赶上救援车分秒必争地绝尘而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蔚内心深处一直滋养着的一种情感,在凯特琳面临生死一线间蓦然花绽,更在蔚经年久违的、声嘶力竭的恸哭中蔓蔓生枝,将二人无形地深深羁绊。
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她必须从此刻开始把它封藏起来。
“其他人……不该受到伤害。”
老饿鬼送来了午夜的钟声。
那只被金克丝长年收藏的兔子玩偶,是小时候蔚在一座烂尾楼顶上送给她的。蔚坐在那儿和她分享了各种麦罗和克莱格的糗事,还拉着她极目远眺黑巷的夜景。现在,她和那兔子玩偶又都回到了这里。
蔚匆匆赶来,终于在摇摇欲坠的腐朽栅栏旁寻觅到金克丝的身影。
“很高兴你还记得这儿,姐姐。”
金克丝每次这样叫她的时候,语气里都充满了讥讽。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怀疑……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哄我玩儿的。什么……‘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厉害’啦,‘你的与众不同让你强大’之类的。”
“因为你总是,一次、一次地,抛弃我。”
高强度的奔走让蔚干涩的喉咙泛起一股铁锈味。即使她早就猜到和爆爆对峙必然会是这样的局面,可在听到她那些刺耳的话之后,蔚仍然心痛不已──恐怕她这辈子都没法从容面对姐妹背道而驰的既定事实。
灯光影射处,那脏兮兮的玩偶兔背对着蔚被悬放在楼顶的尽头,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便能轻易使它跌落似的;金克丝瘦弱的身子矗在它右边,看上去也像一个死气沉沉的人偶。
“我知道这很苍白,但是……对不起,爆爆……对不起。”
“嗯嗯──”她模仿出一个错误提示音,转身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是金克丝啦。还记得那时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蔚撇过视线,黯然垂眼。“我说……不再和凯特琳来往。可是她,她已经失去记忆了!她……忘记了我,忘记了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
“忘了你?哈哈哈!你是打算告诉我今天的事只是一个天大的‘巧合’吗?别以为我没看见她最近成天往这儿窜!”
昏厥中的凯特琳被突然狂怒起来的金克丝从更阴暗的角落里拖拽出来──用非常粗暴的方式。
蔚倒吸一口冷气。
又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表情!她咬牙切齿地冷嘲道:“你真这么喜欢她哈,每次都做出这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可惜她都见不着,我劝你还是省省吧。”说完,她往凯特琳的上腹踹了一脚。
蔚忍不住冲她大喊:“这和她无关──别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了好吗?我们的问题应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别对着我嚷嚷!哼,也是,从小你就爱冲人嚷嚷,解决问题就只靠你那硬梆梆的拳头。怎么,难不成你现在又要和我动手──就像范德尔带我们回去的第一年那样?噢,我可记着呢!再说你老早就和麦罗那小子一样觉得我是个累赘了,对吧?”
金克丝对蔚的一番指控听起来十分有理有据,好像她就是那细数罪犯恶行的检察官似的。
“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发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能断绝我们这段关系。相信我好吗?”
“那可有意思了。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在这儿?”金克丝揪着凯特琳的后衣领把她半个身子提起来,用自嘲而愤怒的眼神定定看向蔚:“不就是因为我相信你吗,蔚奥莱?”
蔚哑口无言。显而易见,在金克丝所标榜的“正义”审判下,蔚很早以前便被冠上了叛骗的罪名,而等待她的结局,仅是无期徒刑。
“呃……金……金克丝……”
“……?”
“──!”
凯特琳阖眼呢喃的异动突然惊住二人。
“别杀……金克丝……她不能死……她还不能……”
此刻她们的呼吸都凝滞了。
大概凯特琳想不到,她潜意识里的心声,竟然会是今晚这修罗场的终结信号。
金克丝很烦躁,每当她不经意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她就感觉自己是一块被情绪拉扯的橡皮:一头唆使着她将极恶贯彻到底,一头试图唤醒她人性的良知。而蔚呢,总是被逼无奈在这两个对她来说都尤其重要的人之间抉择,也总是因此迷失前行的方向。
空气持续静默一阵后,金克丝的喉头动了动,开口声音带着些无力的嘶哑:“我不喜欢她,我也不觉得她会喜欢我。但是无论多么讽刺,事实就摆这儿。”说实话,她刚才有无数次想把这皮城妞从这儿上面扔下去,可不知怎么手上就跟使不上劲儿似的不听使唤。
“事实……什么事实?”蔚对她后面的话似乎有些不解。但金克丝没有回应,她做了个鬼脸,俨然是在说“我才不告诉你呢”,然后松手将凯特琳丢在一边。蔚赶紧大跨一个箭步过去,眼疾手快把凯特琳拉回了自己身边。
面对诸如此类的场面,作为神经质偏执狂的金克丝一定不会放过机会小题大做,肆意上演她那躁狂暴怒的戏码。而这时她却很反常地不作为,就沉沉地站在那儿,眉眼间盈掬着阴郁戾气。
谁还能想象她是个年华正好的女孩儿呢?
“哦──我得很遗憾地告诉你,蔚。你疼爱的爆爆回不来了。我也没办法诶!”她转头马上佯装出无辜的样子,一步一顿地绕走了蔚半圈,“谁让你始终不肯承认现在的金克丝──我,也是你妹妹这件事呢。”
这正是蔚血淋淋的痛点,她组织不出任何符合逻辑的辩辞。她匡扶着凯特琳瘫软的身体和两步开外的金克丝对视,心里只希望这场注定无果的谈判快点结束,“只是……别迁怒别人了,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冲我来。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再逃开了。”
金克丝听了觉得十分可乐,从鼻腔里哼哼呼呼地滑出几声蔑笑:“你逃不掉的。她也逃不掉。上边儿和下边儿的人都别想逃!你可不是唯一的派对受邀人,大家都来──享受恶作剧吧!”说着,她笑得更加放肆,又朝中间扔了一个表面多孔的金属球;几团粉色烟雾一下子从那些孔里飘开,金克丝身形往蔚旁边晃了一晃,接着整个人藏匿进茫茫烟尘。
蔚被呛得直咳嗽,挥臂拨散浓烟时顿觉身上没了重量。“凯特琳!?”
“她好着呢,不过下次可没这么走运。这早就不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了。”
她将尾音揉进一阵凉飕飕的风中,在蔚孤单的身影四周遍生萧条。
祖安深夜的风没有任何时节性的温度变化,它时刻都会剜得人们心冷如窖,哪怕是眼下暮春。所以那只可怜的玩偶兔也难以幸免地、无可挽救地被寒风带去了深潭。
所有变化,无声无息。
芬妮闯进斯科尔的实验室一把砸碎操作台上的一组玻璃试管。她指着斯科尔的鼻子怒气冲天地嚷骂:“要么我他妈现在就杀了你,要么立刻给我想个对付敌人的办法!”
瞧她下颌骨那不自然的歪斜状,不难联想她挨揍的情况有多么惨烈。“一个没有武器的条子还能把你伤成这样?”
“是蔚!她坏了整个计划!这个混 蛋总来这儿闹腾的时候我就应该全线封禁她。不,得杀了她!”说起这厮,芬妮是恨得牙痒痒,她一身疼得跟快散架了似的,还差点被拷进警察局。
斯科尔笑了笑,挡着那颗海克斯水晶的上半身往里挪动了一下,芬妮见水晶此刻正绽放着异冶的亮光,相比之下以往的它就像个蔫搭搭的玩具。
他看着芬妮道:“想体验体验不死之身吗。”而对方惊奇又困顿的神情让他颇有些成就感,“很快就会结束了。”
“最好是这样。还有,那警长不能再留了。”
斯科尔眼皮跳动。
芬妮离开后,他套上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打开上锁的抽屉后,揣走了里面那副笨重又夸张的眼镜。
“当心了,吉拉曼恩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