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的霓虹灯替代皎月,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倒映在裹挟着泥沙的江水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一个人在夜幕下静静地欣赏这江水中的繁华都市,但是与其说是陶醉在灯火辉煌之中,不如说是沉迷于水中彼岸的那一份孤独。奇怪的是,我越是陷入忧郁与孤独的漩涡,大吉山上久美子和丽奈的身影就在我的眼中越发的清晰和闪耀。

上面我所说的“大吉山上久美子和丽奈的身影”指的是由武田绫乃原作小说改编,京都动画制作,在2015年播出的动画《吹响吧!上低音号》(下称“京吹”)第八集的片段。这段高坂丽奈在祭典的夜晚和黄前久美子共登大吉山,进行“爱的告白”的动画片段不仅在京吹的粉丝群体中常常被认为是日本动画最唯美的几个片段之一,而且众多的普通观众也正是因为这一片段而彻底爱上京吹的。唯美的画面、扣人心弦的演出、以及洋溢着真挚之情的台词,这段“爱的告白”仿佛有一种魔力,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的潺潺细流滋润着我那孤独的心。“跟着人一起也孤独。”这是《小王子》中狐狸的一句台词,它准确地道出了人类生存的一个本质——孤独。虽然孤独可能是一个人生命意识的象征,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我们过分地沉沦于其中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生命出现缺失。我相信很多看过京吹的朋友都不只在这一个动画片段中感受到了这种魔力,久美子和姐姐的告白、明日香和久美子之间的坦诚与传承、叶月真心喜欢上大号、以及丽奈前去吊唁泷老师亡妻的片段都蕴含着这种魔力。京吹有着太多这种动人的片段,整部作品都散发着能驱散人心中的孤独的光辉,让我都不禁产生疑问:为什么京吹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呢?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来思考一下为什么人会感到孤独。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回答,所以我想尽可能地从一个普遍的、抽象的角度来谈谈。人是什么呢?人作为主体,是与他人和物质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就算彻底地将自己隐居起来,我们也会因为生存的需要而通过能量流通的形式与不同的事物发生联系,一如地球上的生物都会接受和流通太阳能。更何况,人是社会的人,我们始终都会与他人产生交际。但是从西方传统的主客体思想来看,人作为一个主体,总要维护自己的主体性,所以人与人之间一定会为了争夺主体性而进行斗争,这就是萨特的“他人即地狱”。在京吹中,我们也能看到体现这种思想的场景:久美子在初中因为替代学姐成为了社团中上场演奏的人,而遭受了来到学姐的校园暴力;优子为了让香织获得在吹奏部最后一次独奏的机会,而强烈反对让丽奈进行独奏的决定。人与人之间想法的冲突、情感上的不理解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的孤独感,最重要的则是“主体必须征服客体”这种主客观思想让人与人之间无法和谐相处。幸运的是,在京吹之中我们能看到对于这种主客观思想的克服,整个京吹都展现出“主体间性”的光辉

主体间性也被称为主体际性(Inter-subjectivity),是西方哲学、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现代西方哲学家对生存的新的理解。现象学家胡塞尔最早为了应对其“世界是我们意向性的构建”理论中不可避免的唯我论倾向而提出了主体间性的观点。主体间性首先意味着生存是主体之间的共在,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主体,人与人之间不能根据“主体—客体”这种方法进行二分。传统西方哲学则是认为人类的生存处于一个“主体构造、征服客体”的而主客体二分状态,主体间性则突破了这一点,我们每个人作为一个主体是通过一种交互的方式所实现对话,整个世界的意向性构建也就是无数个主体之间的沟通与对话所达成的。认识主体之间的共识或知识的普遍性的根据是人的结对、共现、同感等能力。我们再进一步阐释,“共在”是海德格尔在胡塞尔的基础上提出的观点,人本来就是在社会中存在,正因为有他人,我才有我,所以我在世界中存在是一种共在。马丁·布伯认为人是拥有双重世界,分别是“我—他”和“我—你”,但是只有“我—你”的关系才是本真的共在。在本真的共在中,世界就是另一个自我,也就是“我—你”的关系,我和你只有对话的关系而非主客体间的征服,这时主体就能真正把握住世界,主体间的存在才会成为自由的存在。

虽然主体间性仍然有着争论,但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一种解读京吹这部动画作品中所蕴含的、破除我们生命中孤独感的魔力的方法。

京吹的一大魅力就在于其刻画了众多形象鲜活的角色,不过最闪耀的无疑是我们的主人公——黄前久美子。武田绫乃老师一开始本来打算让高坂丽奈作为主角,但是后来换成了久美子,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久美子在京吹中其实是作为一个叙述者来引导我们进入故事,但是她又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叙述者。最典型的叙述者类似于《指环王》的叙事结构,其采用的其实是一种回忆的叙事结构,我们能看到在叙事的角色其实只是在讲故事,更多的是站在过来人的旁观者角度。但是久美子则不一样,她引导着观众去觉察故事中的人物和感情,同时她自己也在不断地觉察着自己与他人的情感,所以在这我们不妨称久美子为故事的“觉察者”,京吹的故事结构则是一种“觉察”

这种觉察蕴含着主体间性的思想,马丁·布伯对于觉察有着这样的解释:“当我的内在生命处于接纳的时刻,一个人与我相遇,对于他,有些东西我根本不能以任何客观的方式来把握,一个人与我相遇,对于他,有些东西我根本不能以任何客观的方式来把握,那些东西对我‘说什么’......而是意味着,对我说某事,向我讲述某事,谈说那进入我自己人生之事。”正如久美子因为在大吉山上觉察到了丽奈对于吹奏的坚持、对于成为特别之人的渴望,她体验到的这份丽奈的情感成为了她重新开始追求吹奏的意识的萌芽,觉察意味着“他”成了与“我”进行对话的“你”,通过“我—你”的对话,“他”便成为了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这就是我们之前所说的主体间性关系,一种交互性的关系。久美子因为不断察觉着故事中各个人物的感情而不断成长、推进故事的发展,丽奈和明日香对于吹奏的热爱鼓舞着久美子,之后久美子也用这一份热情反过来鼓舞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姐姐麻美子因为妹妹坚持对吹奏的理想而正视自己的逃避、明日香在久美子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而拒绝放弃理想。京吹这一觉察者视角使得各个角色之间的感情相互沟通、交融,形成了故事中最基本的主体间性,最后汇聚成感动观众的如同洪流的力量。

但是在仔细对比各个角色体现主体间性的对话时,我们是能发现京吹整个故事中的主体间性是有所特指的,在本质上京吹故事体现出的主体间性就是一个两极世界的交互——迷茫的现实世界和坚定的理想世界。我们能看到的是久美子一开始对于吹奏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吹奏下去,初中没有因为废金而感到不甘心、高中为了逃避熟悉的环境而来到了吹奏社很弱的北治宇、不想坚持吹上低音号、不敢面对拼命追求吹奏理想的高坂丽奈。这种逃避的迷茫并不仅仅存在于久美子身上,葵学姐对挽留部员的心灰意冷与放弃吹奏、明日香不断勉强自己来放弃吹奏、夏纪学姐因为憧憬的破灭而得过且过、晴香部长的自卑、霙在希美离开社团后的无感情吹奏,这些都是整个故事中“迷茫的一个世界”,换种说法便是“现实的一侧”。与这“现实的一侧”相对的便是丽奈大多数时候展现出来的“理想的一侧”、是久美子在宇治桥上不甘心的眼泪——为了吹 奏得更好而拼尽全力,直面自己想要获得全国大赛金奖的感情。这两个世界无疑在众多的意识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甚至有着很强烈的冲突,不同世界的矛盾绝对无法仅仅通过简单的沟通与对话就消除,不然葵学姐也不会在晴香多次劝说的情况下依然选择离开吹奏部。特里·伊格尔顿也曾有言:“诠释学无法承认意识形态问题——无法承认这一事实:人类历史的无穷对话常常是权势者对无权势者的独白;或者,即使它的确是对话,对话双方——例如,男人和女人——也很少占据同等地位。”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对话必然有着失败的可能,那么,京吹又是如何在这两个矛盾的世界之间建立主体间性关系的呢?

我认为答案其实很明确,京吹中的角色之所以能建立起主体间性关系,原因是在于京吹果断地呼吁大家打破现实一侧的主体意识,例如在京吹前半段中将理想一侧的丽奈变为迷茫的久美子自己,丽奈对吹奏的热爱其实也是久美子对吹奏的热爱。武田绫乃老师与京都动画的创作者们承认现实和理想两个世界建立交互性关系的可能,并且认为这个关键就在于对于吹奏的坚持,现实一侧的人必须回忆起和拥有对吹奏理想的热爱。所有角色实质上在建构主体间性时都不同程度地处于理想的这一侧,他们的关系是真正的“我—你”关系。另一方面,每个角色在现实的一侧时,本质上都处于压抑自我的“被占有”的一种状态:麻美子和明日香的妥协其实就是家庭对于个人的支配,霙被希美所占有(此时霙认为只有吹奏才能和希美有联系,才能享有希美的爱)。说到这,我们也可以进一步从霙和希美的关系中进行分析,为什么《莉兹与青鸟》片头中的两人虽然在空间距离上很近,每天一起上下学,但是我们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两人内心的忧郁和孤独?因为两人的关系是一方凌驾于另一方,是“我—他”的关系,她们无法建立主体间性关系,当然幸好她们最终建构了主体间性的关系。

再次回到我们一开始所谈论的问题,京吹中的主体间性关系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哈贝马斯对于主体间性有着进一步的阐释,他认为主体间性关涉的问题其实就是人的社会统一性问题:现实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氛围工具行为和交往行为,工具行为其实就是主客体关系,而交往行为则是上文的主体间性行为。我们可以通过交往行为构建主体间性关系以至于互相理解、沟通,从而使得社会和谐。从理论的角度上来说,构建主体间性关系正是我们通往和谐社会的一种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京吹会给我们带来温暖的感觉和消除孤独的力量。

“他人即地狱。”这是许多人都切身体会过的生存体验:人类基于生存的本能,而必然以恶来对待他人。但尽管人类有着如此阴暗的一面,我们也无法摆脱他人,毕竟人是社会的人,正如《EVA》中的真嗣不管如何逃避与他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和他人产生交集甚至是主动渴望他人的“爱”。如果无法逃离,那我们最好的面对方法或许就是建立一种“交流”,而京吹恰恰就建立起了理想化的、和谐的、向善的“我—你”交流。进一步用《EVA》举例,人类的补完其实就是破除心之壁,《真心为你》的最后明日香从“他”变为了“你”,真嗣与明日香在生命之海的海畔成为了“我”与“你”,明日香以一句“真恶心”接纳和理解了懦弱的真嗣,在这里构建主体间性关系的光辉就是两人在孤独的末世中生存下来的力量。我们观众在看动画时候,一定意义上就是自我主体和动画形象之间的对话、交流,观众的自我主体在这时转化为了审美个性,不自觉地以内心的真挚来对待动画形象,同时也向动画形象敞开了心扉来倾诉自己的渴望,这也是一次理解自我的过程。而京吹,正是在我们这一接受的过程中,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对于本真之心的渴望,看到了生命中的美好,正如油管主Kyle Robes在自己视频里说的那样: I can"t watch Sound! Euphonium and that"s what makes it good.京吹美好得让人甚至无法承受它带来的落差。【中英双字】社畜眼中的京吹:这般美丽,我无法承受

说了如此多看起来或许挺空泛的话,总结上述的结论,也是我认为京吹能让人克服孤独的魔力的根本——整部作品都建立在角色们追求理想世界的高尚心灵之上,这个心灵是打破了现实一侧“心之壁”的纯洁。京吹里角色的对话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我—你”互相理解的关系,正是因为这种关系才给我带来了克服和消除生命的孤独感的力量,也是整部作品最吸引我、在我眼中最为闪耀的地方。仔细看来,我们不可否认这是十分乌托邦的理想状态,是基本上只可能在动画和其他文艺作品中才可能出现的东西,但它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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