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下车的时候乃琳把外套递给了她,珈乐站在车边,没打算走。车里的人也就探过身来看她,问:“还有什么事?”

“乃老师。”珈乐低下头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乃琳从善如流的把问题又推回来,装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个时候校门口出入的人流量挺大,多数人见到珈乐站在那都要看上一眼。别无他想,只是乐队确实算得上小有名气,主唱那张漂亮的脸和清亮的嗓音能夺来许多注目,不分男女,总要肖想自己能够跟闪闪发光的人站在一起。珈乐收过很多束花,女孩子也好,男孩子也好,许多人面对她都激动地把脸涨红,再说我喜欢你的歌声和作品,也特别喜欢你。

她则露出笑脸拒绝这些恋慕之情。对方要问为什么,珈乐会说,花很好,你也很好,但我总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她眨眨眼睫。我总要把你丢在后头的,还是不要把我往好的方向想,我拒绝你的难过是一瞬间,往后的伤心是经年累月,长痛不如短痛,听听我的歌就好啦。

说的很不负责,有点自认为的善良,但还是要说。追根究底,是她不喜欢这些人,从爱情方面的喜欢,完全没有。除了舞台就没有再多别的接触,只是展现一个他们认为的剖切面,觉得珈乐就是这样的人,把快乐带给每个人的,足够热情的人。这份残忍的傲慢如今降临到她身上。乃琳同过去的自己如出一辙,充分知晓博弈时的权力。

“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那,再见?”

“哇,好没诚意的再见。”

拥抱让认知升温,珈乐跟乃琳开起玩笑,趴在窗边像一条摇尾巴的大狗。

乃琳朝她勾勾手,珈乐就把脑袋伸进去了一点,下一秒女人微凉的指尖就碰到她脸上,捏了捏,又揉了揉,最后拍了拍。

“小朋友再见。”乃琳把眼镜滑下鼻梁一点,露出含笑的眼瞳,“上课别迟到了。”

为什么说喜欢年长的人,纯粹因为被划到这个区域里的大部分都使人目眩神迷,拥有令人着迷的安定的同时,似是而非的从容也能将人完美拿捏。难怪就好这口。

等到珈乐回过神,她已经站远,目送乃琳离开。脸本来被风吹的冰凉,现在又火烧火燎的。半晌她站在路边,抱着那件外套嗅了嗅,残存了一点点乃琳身上的味道,她把脸埋在衣服里,双肩乐得发颤。学校里关于她的八卦多了去,现在又不免要多一条。万人迷的主唱在校门口傻呵呵的笑,不像谈恋爱也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不管那么多,只是笑。

嘿嘿。

11/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束白光照在珈乐头顶上——来自贝斯手的手机手电筒。珈乐含着一口水无语凝滞,差点没给呛住。她侧过脸,看见练习室里铺满一面墙的全身镜映出自己,外套扔在一边,设备堆在角落。下午五点,练习刚刚结束。

堪堪把水咽下,珈乐清了下嗓子,才说:“不是,我犯什么事了?”

贝斯手把手电筒关掉,在她对面坐下。另外三个人跑出去抽烟了。珈乐则暗自回忆近几天的生活内容。吃饭睡觉上课跑演出,井然有序,很难挑出半点不对的地方来。除了她和乃琳交换联系方式后偶尔聊一会,自从那天把她送回学校之后乃琳就一直在忙,回消息要隔大半个小时才会得到一行装载寥寥几个字的小白框。

一般回了消息珈乐就看手机,一直看着,低头的频率高得不正常,直觉告诉她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抓现行。

她的推断完美中标,贝斯手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她从头麻到尾。

“你背着我们谈恋爱了?”

他打开手机,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放在了她面前。看来距离相隔甚远,放大数倍后呈现出来的主角是她自己,站在路边,脸埋在外套里,就是只露出上半张脸,眼中也闪着模糊的像素不能掩盖的雀跃。

珈乐仔细端详,百口莫辩,没出声。贝斯手当她默认,把手机揣回兜里,“你那天急着要走就是因为这个吧?男的女的?”他在后头接上一句,“肯定不是老板娘。”

“哪来的消息?”

“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全校这么多人,不说几千个也有几百个人盯着你看,不然你之前同一时间有俩女朋友的谣传哪里来的?”

说着他抹掉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装出一副十足愤慨的模样,“可惜我们小乐盘靓条顺的,外人都当你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里知道感情史一塌糊涂,不是被嫌太现充就是被说跟初印象不符,真是操碎了心呐……不过也不缺人追就是说……”

“去,又编排我,我看谣言就是你们几个嘴没把门的搞出来的。”

谣言本身珈乐并不在意,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但起因都让她不太自在,只是给认识的学妹拿了瓶水,就能被传成有两个同时交往的女朋友。念及此处,她不由得感到一丝庆幸,还好乃琳那天坐在车里,那辆车本身不打眼,由里到外都很朴素,如果不是惦记着车里头的人,她其实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行,别的我都不管啊,你必须跟我讲明白这照片里你这个状态是怎么回事。”对面的人大手一挥,又一顿瞎比划,快的像结印准备施法,“依我看,不是谈恋爱了就是看上谁了!速速交代,别让兄弟猜得更离谱。”

“……你知道的。”事已至此,死鸭子嘴硬失去了意义,贝斯手脸上的神情如此坚毅,言下之意就是劝她不要给自己打掩护,珈乐只能叹着气承认,“那个电话也是她的,她当时就在校门口。”

答案是肯定的,贝斯手做出猛抽一口烟的动作,相当于倒吸一口凉气,“乖乖……我原来以为你就够胆子大了,结果大美女更胜一筹。正好今天演出,给你开瓶啥庆祝一下?”他搓搓手,满脸期待,“要我说你俩肯定能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俩都能成!这你必须得信我的。”

然而手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能天王老子来了没说这事成不成,只悄悄地把她的流量给偷了,要不然怎么现在乃琳都没回她早上发的消息呢。想到这个她就泄了气,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抬头看天花板,加上日光灯,依靠一些漫反射,白灿灿的,珈乐睹物思人,满脑袋都是乃琳。

她说:“其实我感觉自己也不是……对她有那种说得上喜欢的感觉。”

“不喜欢她你马不停蹄地飞奔出去?”贝斯手眉毛挑起半个额头那么高,“你总不能是享受被别人随叫随到的快感吧?那不能啊,不能沦落到那个境地去啊,你要上进啊我的乐!”

这个嘴里能跑出一条宽又阔的通天大道都不是什么稀奇事,珈乐都懒得翻他白眼,“是我先留的纸条,虽然没想着她会打过来。”

“先等等,在明知你动机不纯的情况下她都愿意等你下课,还愿意送你回来,王珈乐同志,面对这么好的对象你为什么还在想东想西,换我早给人家当牛做马,不当人完全没有问题。“

珈乐恨不能给他扔马路上挨车轮子。“弹贝斯的同志,你的想法不是很友善啊,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做猫做狗的。”她咬了咬口腔内壁,琢磨一会,开口说:“你告诉我,老师的死你还记着吗,还难过吗?”

此言一出,贝斯手陷入沉默,眼珠子转了一圈,看得出短时间内没有再说话的打算。珈乐又喝下一口水。没有人说谁喜欢谁。感情本来就是混杂而成的,就是靠着什么过了筛,也没法变得很澄澈。她的好奇,贪恋,和快褪色的悲切混在了一起。五颜六色的,被揉在一起最后变成了灰不拉几的橡皮泥,仍然具有可塑性。想要恋慕的样子也是可以的,拿来骗人也许颇具成效。

无法忽视的死亡,它的存在感过分强烈,每个人极力逃避或追求的东西。远在天边的尚还留有余地,但死去的人正和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琳站在承重的第一阶梯上,珈乐只能从底下仰望她的背影,女人像被切割的水晶,无数个切面,光滑到事情未能被发掘出全面的本质,她的态度如何,状况又如何,别人是看不着的。

抽烟的三个人回来了,进门的时候大呼好冷,指尖和脸都冻得通红。“哇,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更不可理喻。”吉他手大声嚷嚷着,一扭头看见面谈的俩人又眼巴巴地溜过来,“怎么了你俩?背着我们说什么小秘密呢?”

有人插嘴,气氛活络了贝斯手也想好了,才说:“我们都没心没肺,说点不那个的,忘了就忘了,但大美女可不行。”他摇摇手指,“毕竟关系非比寻常,就是她自己不记着,总有别人会帮她记着。”

“……我不了解她,她对我也知道的不多。可能她当我是小朋友,觉得我在好玩,反过来我这边也是一样的。”珈乐想起那双微微带笑的蓝眼睛,颜色像天空,里头不是晴空万里,是累计起来的将要降下暴雨的积雨云,“成分很复杂,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乃琳怎么想的呢?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踞多日,依靠她不完全的猜测,归纳总结后,那股印象深刻的木制香调又慢悠悠地爬上来,从容地应对她的邀请。那个拥抱是冰凉的,不完整的,乃琳愿意走上前来也许是一次有意而隐秘的试探。珈乐是搂住了她的。

其余三个人听的摸不着头脑。

手机在一边持续性地震动了一会。

12/

珈乐知道自己在傻笑,还是在重低音轰鸣的酒吧里,绚烂的灯光照到她的脸,一口牙白的也很绚烂。没办法,真的控制不住。她拍拍自己张狂的脸部肌肉,在其余四个人见了鬼的惊恐眼神里逐渐收拢嘴角,并喝了一口饮料试图挽救形象。

“看什么看。”她面上有点绷不住,“演出结束了都不准笑是吧?”

“让我想想跟我说不喜欢人家的是谁?哦,是王珈乐啊,那没事了,看看她笑得多开心呐。”贝斯手把烟头戳进烟灰缸,往沙发靠背上一瘫,“也是,要是有人愿意在冬天的深更半夜开车来接我,我巴不得对着天大笑三声。”

珈乐想要冷笑嘲讽他,结果一咧嘴还是傻乎乎的,学校里那帮子人要是能看到她现在这模样,准要惊掉下巴。她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的样子和私底下比起来天差地别。唱歌时珈乐个人魅力就像是点燃的火药,直往外头炸。大多数人喜欢的是这样的她,裹着一层镭射糖衣,炫彩夺目,让大家都对内里满怀期待,得来却出乎意料,一颗酸涩小巧的硬壳软糖,众口难调,总有人不喜欢。

练习室里截住话头的手机震动声带来的是乃琳回了她消息的喜讯,珈乐在众目睽睽之下立马拿起手机,就看见乃琳发了好几条,大意是今天太忙了没怎么看手机,问珈乐晚上有没有演出。自那天送她回来之后时间已经悄悄溜走三天并来到星期五,乃琳头一次蹦出来这么多话。这是忙完了?还是准备放假了?珈乐眼巴巴地看着那几条消息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

好耶!

她捏着拳头挥了一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统统甩飞到脑后,只剩下屏幕上迅速挪动的指尖,专注的像在经历结课考试。她的反应相当少见,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手机里装的是谁。其余人盘腿坐在地上等她回完,结果看见珈乐瞪大了眼睛,视线终于上移,包含了四分震惊三分喜悦和两分疑惑,还有一分茫然。

贝斯手正跟后面回来的三个人简单陈述,看见她这表情,问:“怎么了?”

“她说她要在演出结束后来接我哎……”

平地一声惊雷。

“我超!”吉他手直接原地蹦起来了,“你俩到底谁对谁有兴趣啊!别纠结你对她怎么怎么样了,你犯愁的时候大美女给你做选择,这半夜回去你俩不睡一张枕头上我把头拧了!”

乃琳这只是把之前答应她的事兑现而已。珈乐盯着那一排字看了好半天,心头一热,她不信乃琳会抱着其他的想法给她发来消息。但她确实很开心,还是特别甜蜜蜜的开心,少女心破土而出,一晃之间长得郁郁葱葱,粉红泡泡咕噜噜地往上吐,环绕一圈,氛围正好。

珈乐盯着输入栏里闪动的光标,想了半天,发了一只星星眼的高糊小狐狸表情包给乃琳。

回复意外来得很快。挺可爱的。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能给珈乐带来充足的画面感。工作时看着手机浅笑着的乃琳,是不是穿着那天她见过的西装?但那身挺休闲的,得换一身合适的,严肃的正装才行。这种人会因为可爱的小狐狸表情包笑,也会对着珈乐笑,也许对很多人都笑,出于礼节性,反射性,乃琳总把自己掩饰的很漂亮。说不上完美无缺。珈乐摸摸鼻尖,又暗自回忆起初次见面,她走近的时候把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上的裂纹看得一清二楚。

是,老师对乃琳来说是特别的,他们之间有特别的,他人不能及的联系。乃琳有理由,有义务为他感到悲伤,甚至落泪,把覆在她面上的石膏都浸湿到剥落。珈乐该清晰认识到这一点。但我和她之间如果什么都没有,想创造联系的第一步是隔阂吗?这算不算一种轻蔑的否定,一种傲慢的片面之词。何况我还要探究一个更深层次,关于根本的问题。

我因为什么被她吸引?

看她又有自己跟自己探讨的趋势,鼓手拍拍她的肩膀,“别想了,来喝点儿,喝了就没那么多事了。”

本阶段的疑问很快被冲淡,收拾收拾给埋回了深层意识。现在她只觉得狐朋狗友不可信。珈乐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首先在心里写下又一决定性的原则,再也不喝这群王八蛋劝的酒了。吧台里的调酒师颇感兴趣的多看了她几眼,有些揶揄地开口说:“你的朋友们还蛮会挑酒的。”

那可太会挑了,仗着珈乐平常只喝饮料,手一挥就上了几杯后劲大得发指的鸡尾酒。珈乐撑着脑门在那掰手指,几大基酒来着?六?还是八?手指都要分不清了。喝之前鼓手在她耳朵边上说一杯里头至少混了三种。她还得庆幸自己肚子里装着点东西,不然这会已经扶着厕所门板开始大吐特吐。

为了避免她进行报复动作,几个大老爷们一溜烟蹿到舞池里头不见踪影,只剩下键盘手坐在一边留做照看。“没想到你真喝。”键盘手叼着烟,讲话咬字有点不太清楚,但声音还算大,珈乐现在还能听清,“以前再怎么骗也骗不着,怎么这次就一口闷了?有那么紧张吗?”

真是一语中的,珈乐刚想张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可能会在发音的过程中打结,于是闭嘴,点了点头。酒吧进入黄金时段,干冰和纸片,还有呼喊声一并喷薄而出,音乐更是震耳欲聋。搞乐队的,没几个安定的,爱玩,爱起哄,这群人想让她喝两口想了很久,逮到这么个机会,一边说酒壮怂人胆,一边酒就已经装进杯子推到她面前来了。

于是乃琳虚幻的影子在吧台的角落回过头,蓝眼睛摄人心魄,朝着她笑了一下。珈乐盯着同样蓝色的液面,一鼓作气的灌进了喉咙。酸涩而灼辣,刺过她的咽喉,落入肠胃,把她拧巴着的五脏六腑都给烧开。杯子里只剩下冰块。

“跟我们第一次登台演出比呢?”

“差不多吧。”她摸摸脖子后头的发梢,感觉自己浑身滚烫,酒精开始发散,连带把她的思维也给消软,“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话都不会讲了,结果给大家留下这种与本人不符的印象……更别说我下台之后哭了三个小时,谁懂?”

“哈哈,我们下台的时候不是都差点摔一块去嘛。”

键盘手晃了晃面前的酒杯,冰块敲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混在嘈杂的环境里听起来很模糊。他扭头看着珈乐,“你还挺在意她的,别太纠结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放轻松。”

“怎么轮到你来做安慰人的活了。”

“我可比他们靠谱点儿,你这会想点开心的,保准你等下被接走的时候还呵呵傻乐呢。这会清净了,说说吧,看得出你想挺多的。”

吧台边头的人都跑去跳舞了,酒吧里头分隔出两个世界,剩下的都是咕咕哝哝说醉话的,哭着嚎的,千奇百态。还有珈乐这种要想事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可怜她。”那双重复无数遍的蓝眼睛,仿佛枝头随时会被抖落的碎雪,紧接着就要被践踏,“可怜是对她的侮辱,是对悲剧的否认……”

“是你想太多,枝杈越多越不容易开花结果。”

“我不想太多我也接触不到人家。”

“年轻人想太多容易秃头,打直球没什么不好的,干净利落,一击即中。”

珈乐一听,撑着台面抬起脑袋,“咒我呢?”

键盘手跟她咧嘴笑,从善如流的从她垂坠的衣口袋里捞出她的手机,同时屏幕颇具灵性和巧合的亮起,来电显示直直撞进她眼里。时间是一点半,乃琳掐时间掐得格外追求圆满。珈乐也顾不上酒精造成的手脚发软,直接抢过来放到耳朵边。

“喂?”那边的声音被酒吧里的声浪冲击得过分细微,碎得像海里捧出来的晶砂,“珈乐?你要不要我进去……”

“我在!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她火急火燎地想走人,键盘手也不拦着,在她下吧台高脚凳的时候顺手扶了一把,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状态。喝了酒所以有点儿白里透红,脸色急迫,死捏着手机。他了然于心地拍拍珈乐的手臂,“大门从这直走左拐,东西我们帮你带回去。”边说边举起酒杯,朝着她点头,“明儿周末,好好休息。”

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带着一股珈乐未能反应过来的促狭意味。

“别跟在台上似的疯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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